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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你可沒有理由因此而攬些新的苦差使。」波爾的嗓門越來越高:「迪布勒伊十年前幫過你的忙,他總不能讓你報答一輩子。」

  「可是,波爾,我跟他共同工作,決不是為了報答他,這是因為我對此有興趣。」

  她一聳肩膀:「算了吧!」

  「我說的是實話。」

  「你還相信他們那一套:會爆發新的戰爭?」她忐忑不安地問道。

  「不相信。」亨利說,「在美國也許確實有一幫好戰分子,可他們那裡並不喜歡戰爭。真正的情形是世界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有可能向好的方向變,也可能向壞的方向變。必須想方設法讓世界向好的方向變化。」

  「世界一直都在變。戰前,你就沒有插手,隨它怎麼變。」波爾說。

  亨利步履堅定地登上樓梯:「現在再也不是戰前。」他打著呵欠說。

  「可為什麼就不能像戰前一樣生活?」

  「情況迥然不同了,我也一樣。」他又打了一個呵欠:「我困了。」

  他困了,可他一躺在波爾的身邊,怎麼也無法入睡:這是因為香檳酒、伏特加酒和迪布勒伊的緣故。不,他決不把《希望報》讓給他:這是明擺著的事兒,根本用不著任何說明,可他還是想給自己尋找幾個充足的理由。一個理想主義者:真的嗎?首先,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顯然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相信人的自由、善良和思想的力量。「您並不認為階級鬥爭已經過時了吧?」不,他並不認為;可他該從中得出什麼結論?他仰躺著,想抽支香煙,可又怕吵醒波爾,那樣她准會興味盎然地為他難以入睡而設法逗他開心。他一動不動。「天啊!人是多麼無知!」他有些焦慮不安地自言自語。雖然他博覽群書,但只不過在文學方面有比較豐富的知識,而且還遠遠不足!迄今為止,這並沒有引起他的不安。參加抵抗運動,創辦地下報紙,並不需要特殊的能力:他滿以為一切都將如此進行下去。他恐怕是錯了。何為輿論?何為思想?詞語在什麼情況下、對什麼人會產生什麼作用?若要辦好一份報紙,必須有能力回答這一系列的問題。這些問題會漸漸地對一切都產生作用。

  「人往往不得不在無知中作出決定!」亨利心中在想。即使迪布勒伊,儘管他具有豐富的科學知識,他也經常盲目行動。亨利歎了口氣:他不會安於這次失敗;無知具有程度的差別;事實是他生來就特別不適應政治生活。「我只得去學著幹。」他在心底對自己說。可是,倘若他要深入一步,還需幾年的努力:經濟、歷史、哲學,永遠沒有止境!哪怕想對馬克思主義有個粗略的瞭解,也得付出多麼艱辛的勞動!這樣一來,就再也談不上寫點什麼了。然而,他執意寫作。那怎麼辦?他總不能因為對歷史唯物主義缺乏全面的瞭解而放棄《希望報》吧。他閉上眼睛。這件事中有著某種不公平的東西!他感到自己和眾人一樣不得不從事政治,可這不該苛求進行特殊的學習;倘若這是具有一技之長的人員的專門領域,那就不必要求他涉足。

  「我所需要的,是時間!」亨利醒來時想,「惟一的問題,是找到時間。」公寓的門剛剛打開又關上了。波爾已經出過門,又回到家裡,正輕手輕腳在房子裡走動。他掀掉被子。「若我獨自生活,一天就可贏得幾個小時的時間!」再不用毫無裨益地閒聊,無需正正規規地進餐:他可以在街角的比亞爾小咖啡館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閱讀報紙,可以一直工作到去報社的時刻,中午飯一個三明治就可以解決問題;報社的事一干完,他可以草草地吃點晚飯,然後一直閱讀到深夜。這樣,他就可成功地三頭並進,編《希望報》、寫小說和讀書三不誤。「今天上午我就跟波爾談談。」他下定了決心。

  「你睡得好嗎?」波爾快活地問。

  「很好。」

  她哼著小曲在桌上擺好鮮花。自從亨利回來之後,她一直故意顯得興沖沖的。「我給你煮了名副其實的咖啡,還有新鮮黃油。」

  他坐在餐桌旁,動手往一塊麵包上抹黃油:「你吃過了?」

  「我不餓。」

  「你永遠都不餓。」

  「噢!我吃過了,我向你保證,我吃得很香。」

  他咬了一口烤麵包片。怎麼辦?他總不能用導管給她導食吧。「你起得很早。」

  「是的,我再也睡不著了。」她把一本切口塗金的厚厚的相冊放在桌上:「我用它擺上了你在葡萄牙拍的照片。」她翻開相冊,指著布拉加的石階:「納迪娜笑眯眯地坐在一級臺階上。你瞧我並不試圖回避事實真相。」她說。

  「我完全清楚。」

  她不回避事實真相,但卻總是繞著彎,這就愈發讓人困惑不解了。她翻了幾頁,說:「甚至在你孩童時代的照片裡,你就已經有了這種懷疑的微笑,你跟你小的時候是多麼像啊!」他過去曾協助她搜集這些紀念物,可今天在他看來這一切純屬枉然;波爾仍然如此固執地挖掘已經埋葬了的他,把他供奉起來,為他的屍體塗抹防腐香料,亨利對此感到氣惱。

  「我與你結識的時候,你就是這副樣子!」

  「我可沒有一副精明的模樣。」他推開相冊說。

  「你當時年輕,要求很苛刻。」她說。

  她站在亨利面前,陡然充滿激情地說:

  「你為什麼接受了《未來》的採訪?」

  「啊!最近一期出版了?」

  「是的。我帶回來了。」她到內屋找到了雜誌,扔在桌上:「我們以前已經談妥的,你永遠都不接受採訪。」

  「如果必須遵循以前作出的一切決定的話……」

  「這可是件嚴肅的事。你常說一旦開始向記者微笑,那就成熟到可以進法蘭西學院了。」

  「我說過的東西多了!」

  「當我看到你的照片登在報上,我就渾身難受。」她說。

  「可當你看到報上登有我的名字,你就滿心歡喜。」

  「首先,我並不滿心歡喜,而且完全是另一碼事。」

  波爾經常出爾反爾,可這一次尤其讓亨利惱火:她巴不得亨利成為世上最榮耀的男人,可表面上卻裝著對榮耀不屑一顧;這是因為她一味幻想自己能實現亨利昔日對她的夢想,成為一個清高、崇高的女子;可同時,她又沒有擺脫塵世,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樣生活。「這當然不是一種十分得意的生活。」亨利突然憐憫地想,「她自然需要補償。」

  他以隨和的口吻說道:

  「我想幫那姑娘一把,她剛剛工作,有困難。」

  波爾含情脈脈地對他嫣然一笑:「再說你也不會說個不字。」

  她的微笑中沒有摻雜任何不可告人的盤算。他也不由得笑了:

  「我不知道說不字。」

  他在面前打開了週刊。首頁上,他的照片在微笑。亨利·佩隆訪談錄。他對瑪麗·昂熱對他持何種看法毫不在乎,可面對這一行行印成鉛字的文字,他重又獲得了幾分天真的誠意,猶如農夫讀《聖經》一般虔誠:仿佛通過他本人所激發的這些詞句,他終於可以得知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在屠耳城一家藥店的昏暗之中,紅色和藍色的短頸大口瓶顯示出魔力……但是,孩子討厭這種平庸的生活,討厭那藥品的氣味和故城俗裡俗氣的街道……他長大了,大城市的召喚愈來愈迫切……他發誓要超越平庸無奇的境況;在他心田某個隱秘的角落,他甚至暗暗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天賜良機,他有幸與羅貝爾·迪布勒伊相逢……亨利·佩隆欣喜、不安,既充滿崇敬的心情,又萌生了挑戰的宏願,他拋卻了少年時代的種種幻想,立下了男子漢真正的雄心壯志;他發奮工作……一部小小的作品問世了,但這足以使榮耀突然降臨到他的生活之中:他當時年僅二十五歲。他一頭棕發,兩隻挑剔的眼睛,一張嚴肅的嘴巴,為人率直、胸懷開闊,但卻秘而不宣……」他推開了雜誌。瑪麗·昂熱並不愚蠢,她看他看得比較透徹,把他描繪成了一個單純而輕佻的城市少女眼中的拉斯蒂涅二世①。

  ①巴爾札克筆下的人物,為復辟王朝時期青年野心家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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