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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斯克利亞西納一聳肩膀,像是看破了一切,然後招呼領班:「再來一瓶!」他再次偷偷地打量著那位年邁的流亡者:「那個腦袋,你們看了不震驚吧?瞧那眼皮底下的眼囊、嘴角的皺紋,全是衰老的徵兆。戰前,那張臉上還帶著傲慢;可他們那個圈子的人的怯懦、荒淫,以及他們的背叛,折磨得他不成人樣了。」

  他目光呆滯地盯著那人。亨利暗忖:「這就是他的悲劇之所在。」他逃離了自己的祖國,故國的人們罵他為叛徒;他的虛榮心無疑可以從中得到解釋:他沒有祖國,孑然一身,沒有任何人為他作證。為此,他無論如何必須保證自己的名字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有所表現。

  「安娜!」波爾驚叫起來,「多可怕呀!」

  安娜正把杯中的伏特加酒往她的香檳酒裡倒:

  「這一來香檳酒就有勁兒了。」她解釋道,「嘗一嘗,味道好極了。」

  波爾搖了遙頭。

  「你為什麼一點兒都不喝?」安娜問道,「一喝酒,人就更開心了。」

  「喝酒等於要我頭疼。」波爾答道。

  朱利安哈哈大笑起來,「您讓我想起了那位年輕姑娘,那是我在蒙巴納斯街一家小旅館門前遇到的一位迷人的少女。她對我說:『噢!生活,等於要我的命……』」

  「她才沒有說呢。」安娜道。

  「她有可能說過。」

  「不過,她言之有理。」安娜像個醉鬼似的用教訓人的口吻說道,「生活嘛,差不多等於死……」

  「別說了,哎喲!」斯克利亞西納說道,「倘若您不聽,至少得讓我聽呀!」

  樂隊剛剛充滿激情地奏起了《黑色的眸子》。

  「咱們讓他的心去碎吧。」安娜說。

  「與一顆破碎的心去搏鬥……」朱利安喃喃地說。

  「你們別吵了!」

  他們不再作聲。斯克利亞西納兩眼死盯著小提琴手跳動的手指,一副發狂的神態,傾聽著昔日的某個回憶。他自以為任性是男子漢的氣概,可大家向他讓步,是因為把他當作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大家如此順從,他本該生疑:這也許是沖著他的……亨利微微一笑,望著輕輕敲擊著桌面的迪布勒伊。若對方不過分糾纏不清,那迪布勒伊永遠都顯得彬彬有禮;可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他的謙恭姿態也是有限度的。亨利多麼渴望安安靜靜地與他傾心交談,可是他並不著急;雖然他不喜歡這香檳酒、茨岡音樂和這種虛假的豪華,但這仍不失為清晨兩點在公共場所的一次歡聚。「我們重又相聚在一起了。」亨利心裡在想。安娜、波爾、朱利安、斯克利亞西納、迪布勒伊,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這「朋友」兩字在他心頭發出歡樂的聲響,猶如聖誕樹上劈啪作響的穗狀裝飾。

  斯克利亞西納狂熱地鼓掌。這時,朱利安拉著波爾步入了舞池,迪布勒伊朝亨利轉過身子:

  「您在那邊遇見的那些傢伙,他們都希望來一場革命?」

  「難道你因為恐懼共產主義而不惜容忍佛朗哥的統治?」亨利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擔心你們不太瞭解形勢。」斯克利亞西納答道。

  「放心吧。」迪布勒伊樂呵呵地說,「我們對形勢十分瞭解。」

  斯克利亞西納張口欲言,可迪布勒伊笑哈哈地擋住了他的話,「知道,您高瞻遠矚。可您總不是諾斯特拉達米斯①吧;對於五十年以後發生的事情,您並不比我們更有眼光。可以肯定的是,就目前而言,所謂的斯大林危險純屬美國捏造。」

  ①諾斯特拉達米斯(1503~1566),法國醫生、著名星相學家。

  斯克利亞西納滿臉懷疑的神色瞧了瞧迪布勒伊:「您十足一副共產黨人的腔調。」

  「啊!對不起!一個共產黨人決不可能義正詞嚴地大聲說出我剛才的那番話。」迪布勒伊說,「要是攻擊美國,他們就會譴責您搞第五縱隊的勾當。」

  「禁令很快就會改變。」斯克利亞西納說,「您只不過比他們先行了幾個星期,僅此而已。」他一皺眉頭:「別人經常問我,你們到底在哪些方面與共產黨人有所區別,我承認我難以回答。」

  迪布勒伊哈哈大笑:「那就別回答。」

  「哎呀!」亨利開腔道,「我以為真的嚴禁談論正經的事情呢。」

  斯克利亞西納氣惱地一聳肩膀,表示無關緊要的閒聊再也不合時宜。「這是一種逃避行為吧?」他以譴責的目光緊逼著迪布勒伊問道。

  「噢不,我可不是共產黨人,您完全知道。」迪布勒伊說。

  「我一無所知。」斯克利亞西納臉色驟變,換了一副最為迷人的笑臉:「真的,我真希望瞭解您的觀點。」

  「我認為目前共產黨人卷了進去。」迪布勒伊說,「我十分清楚他們為何支持雅爾塔協定,他們的目的是想給蘇聯留下慢慢恢復的時間。可結果呢,世界將分裂成兩個陣營,它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相互爭鬥。」

  「您責備他們的就這些?只是對形勢的錯誤估計?」斯克利亞西納聲色俱厲地問道。

  「我責怪他們鼠目寸光,只看鼻子底下的利益。」迪布勒伊一聳肩膀,「重新建設,這十分美好,可不能隨隨便便採用哪種方式。他們接受美國的援助,可總有一天他們會後悔莫及。法國必定慢慢被美國所控制。」

  斯克利亞西納一口氣飲盡了杯中的香檳酒,砰地一聲把杯子放在桌上:「這可是一種樂觀主義的預言!」他緊接著聲音嚴肅地說:「我不喜歡美國,我也不相信大西洋文明,可我希望美國佔有霸主地位,這是因為今天要解決的問題,是物質豐富的問題,而惟獨美國可以給我們以豐富的物質。」

  「豐富的物質?為誰?以什麼代價?」迪布勒伊追問道。他氣憤地又添了一句:「等到我們淪為美國殖民地的那一天就太妙了!」

  「您寧願蘇聯把我們吞併掉?」斯克利亞西納反問道。他一揮手,擋住了迪布勒伊:「我知道:您夢想一個統一、自主、社會主義的歐洲。可若它拒絕美國的保護,勢必落到斯大林的手中。」

  迪布勒伊聳了聳肩膀:「蘇聯不願吞併任何地方。」

  「不管怎麼說,這樣一個歐洲決不可能建立。」斯克利亞西納說。

  「這是您說的!」迪布勒伊道。他緊接著激動地說:「無論怎樣,在法國,我們有著一個十分明確的目標:這就是建立一個真正的人民陣線政府。為此,必須有一個非共產主義的左派經受住考驗。」他朝亨利轉過身子:「不應再浪費時間,眼下人們都感到前途已經在望,咱們可不要等著他們失望。」

  斯克利亞西納又灌了一杯伏特加酒,沉浸在對領班的審視之中,他不願再和瘋子們講什麼道理。

  「您剛才說已有個良好的開端?」亨利問。

  「已經有了開端,可現在必須繼續走下去。我希望您儘早和薩瑪澤爾見面。本週六召開委員會會議,我指望您了。」

  「讓我喘口氣吧。」亨利說。他有點惴惴不安地看了看迪布勒伊。要想頂住這親切而又嚴厲的微笑的進攻,談何容易。

  「為了您能參加,我已經推遲了討論。」迪布勒伊帶有幾分責備的口吻說。

  「您不該推遲。」亨利說,「我向您肯定,您過高估計了我的水平。」

  「而您卻過低估計了自己的水平!」迪布勒伊說。他嚴厲地瞅了亨利一眼:「這四天裡,您對整個形勢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形勢變化極大!您也許已經意識到保持中立再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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