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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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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貝爾把身後的門關好,亨利把牛皮紙袋裡的東西全倒在桌上。女秘書在鼓鼓的卷宗夾上標著:小說通訊。他猶豫了片刻。他在戰爭期間創作了這部小說,從未考慮等待它的將是何種命運,甚至也不敢肯定會有什麼命運等待著它。如今,小說問世了,人們也閱讀了;亨利也就受到了評判、議論,得到了評價,就如同他經常評判、議論他人一樣。他把剪報一一攤開,開始瀏覽起來。波爾說什麼「一舉成功」,他以為她誇大其辭;可事實如此,評論家們用的也是讚美之詞。朗貝爾顯然抱有偏心,拉舒姆也不例外,所有這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年輕批評家對抵抗運動的作家都存有明顯的善意;不過,友人和陌生讀者熱情洋溢的來信證實了新聞界的評價。 確實,即使保持清醒頭腦,也大有令人得意的地方:這些懷著激動心情寫下的文章的確激蕩人心。亨利歡快地伸了伸腰。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具有幾分神奇的色彩。兩年前,厚實的窗簾緊遮著漆成藍色的窗玻璃,他與黑暗的城市和整個地球隔斷了聯繫,他的那支筆在紙上猶豫地擺動。如今,出自他喉舌的那些很不清晰的呐喊在世間變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聲音;他內心秘密的運動化作了他人心田中的真理。「我本該向納迪娜好好解釋。」他心裡想,「倘若別人無關緊要的話,那就失去了寫作的意義。但是,如果說他人舉足輕重的話,那要用詞語贏得他們的友情、他們的信任,又需要付出巨大努力。要聽到他自己的思想在他們心中引起反響,這談何容易。」他抬起眼睛,門開了。 「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一個抱怨的聲音說,「你總可以給我一刻鐘吧。」 瑪麗·昂熱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辦公桌前:「是用於《未來》雜誌,要一大篇東西,登在頭版,並配以照片。」 「請聽著,我從不接受採訪。」 「關鍵就在這裡,這樣一來,我的採訪就價值千金了。」 亨利搖了搖頭。瑪麗·昂熱慍怒地接著說:「你總不能為了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毀了我的事業吧?」 亨利微微一笑。一刻鐘的交談對她如此舉足輕重,可對他來說卻那麼微不足道!說實在的,他的心緒頗佳,真想談談自己。喜愛他作品的人中,肯定有不少希望能對作者有更深的瞭解;他願意給他們提供一點情況,目的在於使他們能真正地對他產生好感。 「行。」他說,「你需要我給你講點什麼?」 「呃,首先,你出生何處?」 「我父親是屠耳的一個藥店老闆。」 「然後呢?」她問道。 亨利遲疑了片刻;開門見山就談自己,這不太妥當。 「談吧。」瑪麗·昂熱說,「跟我談談兒童時代的一兩件往事。」 往事,他跟所有人一樣都有不少,可他覺得那些往事並不太重要,惟獨在亨利二世餐廳用的那次晚餐,那天晚上,他終於擺脫了心頭的恐懼感。 「好,這就算一件。」他說,「這幾乎無足輕重,可對我來說則是許多事情的開端。」 瑪麗·昂熱把鉛筆支在採訪本上,用一副鼓勵的神態望著他。亨利繼續說道: 「我父母之間最重要的話題,是威脅著世界的災難:紅禍、黃禍、野蠻、墮落、革命、布爾什維克主義;我把這一切總看成是恐怖的魔鬼,它們就要吞噬整個人類。那天晚上,我父親如同往昔那樣預言:革命就要爆發,文明即將墮落;我母親則一副驚駭的神情隨聲附和。我突然想到:『可不管怎麼說,最終獲勝的也還是人。』這也許不是我當時想的原話,可意思差不多。」亨利微微一笑:「那效果神奇極了,魔鬼不復存在,天底下相處的都是人。」 「然後呢?」瑪麗·昂熱追問道。 「然後嘛,自這天以後,我驅逐了魔鬼。」他說。 瑪麗·昂熱神色困惑地看了亨利一眼: 「可你的故事,它是怎麼結束的?」 「什麼故事?」 「你剛剛開始講的故事。」她不耐煩地說。 「沒有別的結尾。它已經講完了。」亨利說。 瑪麗·昂熱「啊」了一聲,緊接著以抱怨的口吻補充道:「我想要點生動別致的東西!」 「噢!我的童年沒有任何別致之處。」亨利說,「藥店讓我生厭,外省的生活令我煩惱。萬幸的是,我在巴黎有個叔叔,他介紹我進了《星期五》報社。」 他打住話頭。他初到巴黎的幾年,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可以說,可不知從何說起。 「《星期五》是份左派報紙。」瑪麗·昂熱說,「你那時就有了左派的思想?」 「我特別恐懼右派的思想。」 「為什麼?」 亨利思慮了片刻:「我當時二十歲,雄心勃勃;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才成為民主黨人。我想成為首屈一指的人物:左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倘若競賽一開始就有人耍了花招,那下的賭注也就失去其一切價值。」 瑪麗·昂熱在本子上刷刷直記;她看上去並不聰慧。亨利搜索一些簡明易懂的詞句:「一隻黑猩猩和人類中最低能的人之間的差別要比後者與愛因斯坦之間的差別大得多!表現自我的意識,這是一種絕對的存在。」亨利正要張口往下說,可瑪麗·昂熱搶在了他的前面: 「跟我談談你的第一步。」 「什麼第一步?」 「涉足文壇的第一步。」 「我或多或少一直都在寫點什麼。」 「《不幸的遭遇》問世時,你多大年紀?」 「二十五歲。」 「是迪布勒伊大力推薦了你吧?」 「他幫了我許多忙。」 「你是怎麼與他結識的?」 「報社派我去採訪他,可卻是他設法讓我說話;他讓我以後再去看他,我也就去了……」 「談談細節吧。」瑪麗·昂熱以抱怨的口吻說道,「你談得糟透了。」她緊緊地盯著亨利的眼睛: 「你們在一起時都交談了些什麼?」 他一聳肩膀:「什麼都談,跟普通人一樣。」 「他鼓勵你寫作了嗎?」 「是的。我一寫完《不幸的遭遇》,他就讓莫瓦納讀了,莫瓦納很快就接受了……」 「你獲得了巨大成功?」 「獲得了行家的好評。你知道,那真可笑……」 「是的,就跟我談一點可笑的事吧!」她一副誘惑的神情說道。 亨利有點猶豫。 「可笑嘛,是因為人們往往以巨大、輝煌的夢想而開始,可後來獲得了一點小小的成功,也就十分滿足了……」 瑪麗·昂熱歎息道: 「有關你其他作品的書名及其發表年月,我都有了。你是否應徵當過兵?」 「在步兵部隊,是個二等兵。我從來沒有想過當軍官。5月9日在武齊埃附近的天神山我負了傷,被送到蒙太利馬爾;9月份回到巴黎。」 「你在抵抗運動中具體做了些什麼?」 「呂克和我於1941年創辦了《希望報》。」 「可你還從事過其他活動?」 「這無關緊要,不談了。」 「那好。你最近的一部作品,你寫作的確切時間?」 「1941年和1943年期間。」 「你是否已經動筆寫別的東西了?」 「還沒有,不過我就要寫。」 「什麼?一部小說?」 「一部小說。可目前還十分模糊。」 「我聽說要辦一份雜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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