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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那就留在這兒,你決不會對此感到後悔的,我向你發誓,你將發現我內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從今之後,我對你來說將是多麼輕鬆愉快。」她站起身,伸手拿起電話,「女門房的侄子馬上就把你的箱子送上來。」

  亨利站了起來,向室內的便梯走去。「以後再說吧。」他心裡想。他不能剛一踏進家門就無情地折磨她。「我去洗一洗。」他說,「他們在報社等著我。我只是回家來親親你。」

  「我完全理解。」她充滿柔情地說。

  「她將盡一切努力向我表明我是自由人。」亨利坐進黑色小車,心裡沒好意地想。「噢!可這不會持續多久,我在她身邊呆不了多長時間。」他耿耿於懷地暗自盤算著,狠了狠心:「明天我就要著手解決這個問題。」眼下,他再也不願多想她。重新置身於巴黎,他心裡多麼歡暢!街道上,灰濛濛的,去年冬天,人們饑寒交迫,如今,他們每人終於都有了鞋穿;再說,還可以跟他們交談,為他們講話;在葡萄牙之所以那麼令人沮喪,是因為常常感覺到自己純粹是一個證人,一個對異國災難無所救助的證人。亨利下了車,親切地看了看報社大樓的門面。《希望報》情況如何?他的小說真的獲得了成功?他快步登上樓梯,隨之響起一片歡呼聲;一個條幅遮住了走廊的天花板,歡迎旅行歸來的人。他們沿牆站立,夾道歡迎,每人高舉著圓珠筆,仿佛持著利劍,齊聲高唱著一支歌曲,歌詞難以聽清,唱著什麼「薩拉查,運氣差」。只有朗貝爾不在場。為什麼?

  「大家都到酒吧去!」呂克喊叫道,有力地用手一拍亨利的肩膀:「很好吧?」

  「你曬得黑極了!」

  「瞧瞧這雙鞋子。」

  「你給我帶回了什麼報導?」

  「瞧你穿的襯衫!」

  他們觸摸著西裝、領帶,一個個讚歎不已,他們提了一個又一個問題,酒吧招待則一杯又一杯地斟酒。亨利也詢問著有關情況:印數確實有所下降,但報紙馬上又要以大開本出版,這樣情況就會好轉;報社曾遇到了新聞檢查方面的麻煩,不過並不嚴重。眾人對他的書都備加讚揚,他收到的讀者來信多極了;他出差期間出版的《希望報》已備一份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通過普萊斯頓,也許能偷偷地弄到一點紙張,那個美國佬還答應幫助出一份星期日增刊;此外,尚需討論的事情還有許許多多。一連三個晚上,亨利沒有睡上一個好覺,被這聲音,這話聲,這笑聲,這許許多多問題攪得有點暈乎乎的:既暈乎乎,又樂滋滋。現實生活如此歡樂而又緊張,卻跑到葡萄牙去尋覓早已埋葬了的、消逝了的過去,多蠢的念頭。

  「我一回來高興極了。」他內心衝動地說。

  「大夥兒見到你也沒有不高興。」呂克說,又補充道:「相反,大家都開始迫切需要你;我把話說在前頭,你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我正巴不得。」

  打字機哢哢作響,他們打著滑步,在走廊裡四散而去,爆發出陣陣笑聲:國家剛剛誕生,人們都還是零歲,他們顯得多麼年輕!亨利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坐到扶手椅上,內心升騰起一股老坐辦公室的人特有的歡愉。他打開《希望報》的最近幾期:常見的署名,漂亮的設計,沒有浪費一點版面。他把整個一個月的報紙一期接一期瀏覽個遍;他不在場,他們照樣幹得十分出色,這正表明了他的成功所在;《希望報》不僅僅是一場冒險的戰鬥,而且是一種十分牢固的事業;樊尚有關荷蘭的報導極為出色,朗貝爾關於集中營的文章更加精彩。毫無疑問,他們都善於用恰當的筆調:沒有一句蠢話,沒有任何謊言,也沒有一個不實之詞;《希望報》以其正直觸動了知識分子,以其生動贏得了廣大的普通讀者。惟有一點不足:塞澤納克的文章極為平庸。

  「我可以進來嗎?」

  朗貝爾不好意思地站在門洞處,滿臉微笑。

  「當然!你躲到哪兒去了?你完全可以去車站嘛!可惡的無情種。」

  「我想車上坐不下四個人。」朗貝爾一副尷尬的神情說。「還有他們那個小小的慶祝會……」他一撅嘴巴補充道,話說到半截,又吞了回去。最後又說道:「不過現在,我打擾你嗎?」

  「一點也不。你坐吧。」

  「旅行愉快嗎?」朗貝爾一聳肩膀,「也許別人問你已經不下二十遍了。」

  「馬馬虎虎,美麗的景色,可有七百萬人食不果腹。」

  「他們的衣裝挺漂亮。」朗貝爾一邊打量著亨利,一邊稱讚道,繼而微微一笑:「那兒,桔黃色的皮鞋是流行式樣?」

  「桔黃色或檸檬色,可皮革都是優質的。富人應有盡有,這正是最可惡之處,我到時再跟你細說。還是先把這裡的情況跟我談談。我剛剛讀了你的文章,文章很出色,你知道。」

  「簡直就像篇法語作文。」朗貝爾自嘲地說,「談談您參觀集中營的體會,寫這個題目的,我想至少不下二十人。」他臉上陡然一亮:「你知道,真正捧的是你的書;我當時累得渾身散架,我一直開車奔波,一天一夜沒合眼,可一拿起你的書,我一口氣往下讀,不讀完怎麼都安不下心來睡覺。」

  「你是在討我歡心吧!」亨利說。

  溢美之詞往往讓人難受,可朗貝爾確實讓他打心眼裡高興。亨利夢寐以求的正是有人這樣讀他的書:一個性急的小夥子,迫不及待地要連夜把全書讀完。僅為了這點就值得寫作;尤其是為了這一點才寫作。

  「我想你讀讀評論文章會挺有興趣的。」朗貝爾說,往桌子上扔了一個黃色的大紙袋:「我也湊了點熱鬧。」

  「當然,我挺有興趣,謝謝。」亨利說。

  朗貝爾有點焦慮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在那邊寫東西了嗎?」

  「一篇報導。」

  「你眼下能馬上給我們寫另一部小說嗎?」

  「我一有時間就立即動筆。」

  「抽點時間吧。」朗貝爾說,「我以為你不在報社這段時間……」

  朗貝爾的臉霍地一紅:「你得作好防備。」

  「防誰?」亨利淡然一笑,問道。

  朗貝爾又猶豫了一下:「聽說迪布勒伊正焦急地等著你。千萬別上他那一套的當……」

  「我或多或少已經陷進去了。」亨利說。

  「那麼,趕緊擺脫出來。」

  亨利微微一笑:「不。今天要繼續不參與政治,已經不可能。」

  朗貝爾的臉上布上了陰雲:「啊!那你是在責備我?」

  「一點兒也不。我是說就我自己而言,已經不可能。我們倆的年紀可不一般大。」

  「這與年紀又有什麼關係?」朗貝爾問。

  「你到時就明白了。人們總是在不斷明白事理、不斷變化。」他淡然一笑:「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抽時間寫作。」

  「必須這樣。」朗貝爾說。

  「噢,快說,你說得那麼好聽,你跟我談的那些消息到底在什麼地方?」

  「那些消息一文不值。」朗貝爾說。

  「請都給我拿來,然後咱們抽個晚上一起去吃頓晚餐,我一定好好跟你談談看法。」

  「那好。」朗貝爾說。他站起身,「我猜想你不願接待她吧。可那個小瑪麗·昂熱·比塞非要採訪你不可;她已經等了兩個小時,我怎麼回她的話?」

  「就說我從不接受採訪,我忙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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