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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亨利身子一伸,躺在她的身旁。「咱們歡樂歡樂吧。」從前,他善於作樂。若在過去,他一衝動起來,准會犧牲那幫老謀反者們的夢想,一心沉湎於昔日曾經享受的那份歡樂之中。他合上眼睛。他躺在了另一個海灘上,身邊是一位金褐色皮膚的女郎,她身穿碎花海浴裙褲,是世界上無與倫比的美女:波爾。棕櫚枝在他們頭頂搖曳,透過蘆葦,他們窺望著肥肥胖胖的猶太女郎滿臉喜氣地從海上走來,她們一個個身著裙服、罩著面紗、戴著首飾,十分累贅;夜裡,他們經常偷看身裹白布在海裡冒險作樂的阿拉伯女人;要麼便去牆基呈古羅馬風格的小酒館喝一杯濃濃的咖啡,或者靜靜地坐在集市場上,亨利抽著水煙筒,一邊跟阿穆爾·哈爾西納天南海北地閒聊;然後再雙雙回到星光熒熒的房間,躺倒在床榻上。

  但是,此時此刻,亨利最為懷念的是他在旅館平臺上每天上午度過的時光:頭上,是蔚藍的天空,周圍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芬芳。他乘著新的一天到來時刻的涼爽,頂著正午時分的酷熱,雙腳踩著滾燙的水泥地面不停地揮筆寫作,直到他終於被陽光暴曬、被詞語纏繞得頭腦發昏時,才走到內院的陰涼處喝一杯冰鎮茴香酒。他前來尋覓的,正是傑爾巴的藍天、夾竹桃和洶湧的大海,是夜晚閒聊的歡樂,尤其是清晨的涼爽和中午的酷熱。他為什麼覓不到昔日生活中已經感受過的那份灼熱而溫柔的情趣?然而,他是多麼渴望這次旅行!多少天來,他心裡只掛念著它,夢想著迎著太陽躺在沙灘上;現在,他來到了這裡,有太陽,有沙灘:原來是他的心田裡缺少某種東西。他再也不明白「幸福」、「歡樂」這些古老的詞語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們只有五個感官,它們卻如此迅速地產生了厭倦。他的目光已經厭倦,厭倦這樣沒完沒了地望著那除了藍色還是藍色的無窮無盡的藍。他真恨不得抓破這層綢緞,撕破納迪娜柔滑的皮膚。

  「天開始涼了。」他說。

  「對。」她突然緊貼著他;他透過襯衣,感覺到了胸前她那兩隻裸露的、充滿了青春活力的乳房。「暖暖我的身子。」

  他輕輕地推開了她。「穿上衣服,我們回村莊去。」

  「你害怕有人發現我們?」納迪娜的兩隻眸子閃閃發亮,雙頰升起了兩朵淡淡的紅暈,可亨利知道她的嘴巴仍然是冷冰冰的。「你以為他們能拿我們怎麼著?會用石頭砸我們?」她一副誘惑的神態問道。

  「起來吧,該回去了。」

  她全身緊緊地壓住他,他難以抵擋這股欲望,渾身軟綿綿的。他愛她朝氣蓬勃的軀體,愛她光潔透亮的肌膚;倘若她真的願意從歡樂中得到撫慰,而不故意恬不知恥地在床笫廝混的話……她半閉著眼睛,細細地端詳著他,手順勢向他的褲襠方向摸去。

  「讓我來……你放鬆,讓我來。」

  她的手和嘴都十分靈巧,可每當他讓步時,總能看到她眼睛裡那股胸有成竹的得意勁兒,他討厭這股勁頭。「不行。」他說,「不。這裡不行。這樣不行。」

  他掙脫了身子,站了起來;納迪娜的襯衫就扔在沙地上,他給她扔到了肩頭。

  「為什麼?」她惱恨地說,又拖長聲調添了一句,「也許在露天,還更有趣一點。」

  他彈了彈沾在衣褲上的沙粒。

  「我在琢磨你到底是否還有個女人的樣子。」亨利故意拿出寬容的口吻說。

  「噢!你知道,真正喜愛讓男人擺弄的女人,我敢肯定一百人中挑不出一個,那是她們冒充高雅,故意擺出的一種姿態。」

  「算了,我們別爭了。」他挽起她的胳膊說,「來,我們去給你買點糕點和巧克力,你在車上好吃。」

  「你盡把我當個小姑娘對待。」她說。

  「不。我十分清楚你不是個小姑娘。我比你想像的要更理解你。」

  她懷疑地瞅了他一眼,唇間露出了一絲微笑。「噢!我並不總是討厭你。」她說道。

  他更用勁地挽著她的胳膊,兩人默默地向村莊走去。陽光漸暗,小船返回港灣,幾頭牛正拖著船往沙灘方向走去。村民們有的站著,有的圍坐成一圈,全都在凝望著。男人的襯衣和女人肥大的裙子花花綠綠,飾著歡快的色彩;可是這片歡樂卻凝固在死氣沉沉的靜止氣氛之中。黑色的頭髮中包裹著石頭一般的面孔,死死盯著天際的眼睛不抱有任何希望。見不到一個舉動,聽不到一句話語。仿佛一陣咒語使所有的舌頭全都打了結。

  「他們真急得我想大聲呼喊。」納迪娜說。

  「我猜想他們也聽不到你的呼聲。」

  「他們在等著什麼?」

  「不等待什麼。他們知道他們什麼都等待不到。」

  廣場上,生命在有氣無力地歎息。一群孩子在亂喊亂叫;在海上喪生的漁夫丟下的孤寡的妻子坐在路旁行乞。開始,當亨利和納迪娜聽到身著厚實的裘皮服裝的資本家太太煞有介事地對乞丐說「耐心等待」時,他們還憤憤不平地瞥她們一眼。可現在,當那一隻只手向他倆伸來,他們便像竊賊似的拔腿就跑:乞丐太多了。

  「給你買點東西吧。」亨利在糕點鋪前拉住了納迪娜,說道。

  她走進鋪子,兩個腦袋剃得光溜溜的孩子鼻子緊貼著窗玻璃,當她雙手捧著紙袋在門口出現時,他們喊叫了一陣。她停下腳步。

  「他們在說什麼?」

  亨利猶豫了一下:「說你真有運氣,肚子餓了能有吃的。」

  「噢!」

  她一氣之下,猛地把鼓鼓的紙包扔到了孩子的手中。

  「不。我這就給他們一點錢。」亨利說。

  她一把拉住了他:「別管,他們倒了我的胃口,這些肮髒的野孩子。」

  「你餓了。」

  「我告訴你,我再也不餓了。」

  他倆登上了小車,一時默默無語地行駛著。納迪娜以哽咽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們本該去另一個國家。」

  「哪一個?」

  「我不知道。可是你,你應該知道。」

  「不,我不知道。」他說。

  「總該有個可以生活的國度吧。」她說。

  突然,她淚水奪眶而出,亨利驚駭地望著她,波爾淚如雨下,那很自然;可看到納迪娜哭泣,這幾乎就像他無意中發現迪布勒伊在嗚咽一樣令人難過。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邊。

  「別哭,別哭了。」他輕輕地撫摸著她那粗硬的頭髮;他為何就沒有辦法讓她微笑?他為何心情沉重?納迪娜拭了拭眼淚,猛地一擤鼻涕。

  「可是你,你年輕時,幸福過嗎?」她問道。

  「幸福,我幸福過。」

  「你瞧!」

  亨利說道:「你也一樣,你總有一天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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