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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只要有一滴油星,我就反胃。」她氣呼呼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唾沫裡還有油呢。」

  她突然脫去襯衫。

  「你這是幹什麼?」

  「你不明白?」

  她沒有戴胸罩,仰天而臥,把兩隻富有彈性的乳房裸露給太陽。

  「不行,納迪娜,要是有人來。」

  「誰也不會來。」

  「我願意這麼認為。」

  「我才不在乎呢,我想感覺一下陽光。」她任海風撫摸著乳房,任細沙逗弄著頭髮。她凝望著藍天,怪嗔地說:「既然是最後一天,應該盡情享受。」

  亨利沒有答話,她唉聲歎氣地問道:

  「你真的非要今晚回到裡斯本?」

  「你完全知道那裡有人等著我們。」

  「咱們還沒有見到山呢,他們都說山色最美,咱們可以再飽覽一番。」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有人要接待。」

  「那些襯著硬領的老頭兒?他們要是擺進人類博物館的櫥窗裡去展覽,那很好;可作為革命者,讓我笑掉大牙。」

  「我覺得他們令人感動。」亨利說,「你知道,他們冒著巨大的風險。」

  「他們高談闊論。」她抓起一把細沙,任其順著指縫往下流淌,「全都是空話,就像修士,空話連篇。」

  「自視甚高,瞧不起試圖幹點事情的人們,這很容易。」亨利有點惱怒地說。

  「我責備他們,正是他們從不真正去幹些什麼。」她氣惱地說,「要是我,決不這麼廢話連篇,一槍斃了薩拉查算了。」

  「這對事情發展沒有多少好處。」

  「他一死,事情就有發展了。就像樊尚說的,至少死是不饒人的。」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大海,「要是真橫下一條心跟他拼命,那就一定能結果他的性命。」

  「千萬別去拼命!」亨利笑眯眯地說,把手搭在那只沾滿沙粒的胳膊上:「要知道,那樣我該會多悲傷!」

  「那至少死得有價值。」納迪娜說。

  「你就這麼著急去死?」

  她打了個呵欠:「你就這麼樂意活著?」

  「反正不讓我厭煩。」他樂呵呵地說。

  她支著臂時,抬起身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給我解釋解釋,像你這樣從早到晚胡寫個不停,這真充實了你的生活?」

  「當我寫作時,是的,我感到生活充實。」他回答道,「我甚至非常渴望能重新執筆寫作。」

  「你當初是怎麼想起寫作來的?」

  「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說。

  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他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對往昔的記憶賦予了何等的分量。

  「我年輕時,一部書在我眼裡顯得多麼神奇。」

  「我也一樣,愛書。」納迪娜激動地說,「可書已經多如牛毛,再創作又有何用?」

  「各人要說的東西跟他人並不相同;每人有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與事物、與詞語的獨特關係。」

  「要是想到有的傢伙寫過的東西比你以後製造出來的要強很多,你就不會感到不好意思?」納迪娜的話中隱約透出幾分惱怒。

  「開始時,我並不這麼想。」亨利笑盈盈地說,「要是什麼也沒碰過,人總是狂妄自大。可後來一旦陷了進去,也就對自己所寫的一切發生了興趣,再也不浪費時間和別人比個高低了。」

  「噢!當然,人總是要湊合著過下去!」她賭氣似的說,然後又仰倒在沙灘上。

  他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向一個並不熱愛寫作的人解釋為何愛上寫作,談何容易。退一步說,他能向自己解釋清楚嗎?他並不以為人們會永遠讀他的作品,然而當他執筆寫作的時候,他常常感到處於永恆之中;他成功地把許多東西注入了詞語當中,似乎覺得是他徹底挽救了這一切;然而,其中到底又蘊藏著什麼?從何種程度上講,這也僅僅是一種幻景而已?這是他在這次度假期間本該澄清的問題之一,可是他什麼問題也沒有弄清。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所有那些甚至不願嘗試著表現自己的生命產生了一種幾乎充滿焦慮的憐憫感:如波爾、安娜、納迪娜。「呵!」他心裡想,「我的書竟在眼前的局勢下出版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迎接讀者的挑戰了,一想到他們正在閱讀他的小說,議論他的小說,他不禁感到心悸。他朝納迪娜俯去身子,朝她微微一笑:

  「不錯吧?」

  「是的,呆在這兒很愜意!」她有點唉聲歎氣地說。

  「很愜意。」

  他和納迪娜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緊貼著熱烘烘的沙粒;陽光下黯然失色、無精打采的大海和那成為藍色的一統天下的蒼穹之間,高懸著幸福;也許只要納迪娜嫣然一笑,他就能抓住這分幸福。每當她露出笑容,便成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可惜這張佈滿雀斑的面孔仍然毫無生氣。他歎息道:「可憐的納迪娜。」

  她猛地挺起身子:「為什麼可憐?」

  她無疑值得憐憫,可他並不十分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因為這次旅行讓你失望了。」他說道。

  「噢,你知道,我本來就沒有多少指望。」

  「可總有過美好的時刻。」

  「美妙的時光還會再來。」她兩隻眸子裡那冷颼颼的藍光陡然一熱:「別管那些老空想家們了,咱們可不是為這而來的。咱們去游山逛水吧。只要我們的骨架子上還有血肉,就盡情歡樂吧。」

  亨利一聳肩膀:「你完全清楚,盡情歡樂可不那麼容易。」

  「那就儘量試試吧。到山裡去好好遊覽一番,這不好嗎?人就愛遊逛。可那些會議、那些調查,讓人煩透了。」

  「那當然。」

  「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逼迫著你非得幹那些討人厭倦的事情?是種天職?」

  「你要明白:難道我能向那些可憐的老人解釋說他們的災難對任何人都無關緊要,葡萄牙國家太小,世人對她不屑一顧?」亨利淡然一笑,朝納迪娜傾去身子:「我能這樣嗎?」

  「你可以給他們打電話說你病了,我們呢,往埃烏拉方向去。」

  「這樣會傷了他們的心。」亨利說,「不,我不能這麼做。」

  「還是說你不願意吧。」納迪娜尖刻地說。

  「得了,」他不耐煩地說,「我不願意。」

  「你比我母親還壞。」她鼻子上粘著沙粒,嘀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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