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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是座十分美麗的城市!」亨利回答道。對方的目光突然變得陰鬱,亨利馬上笑吟吟地補充了一句:「我應該說我尚未見多少東西。」

  「平常,來這裡的法國人總是想方設法對什麼都視而不見。」達斯·維埃納耿耿於懷地說,「你們的瓦萊裡,他只欣賞大海、花園,可其他什麼也看不見。」老人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您是否也硬要蒙上自己的眼睛?」

  「恰恰相反!」亨利說,「我還怕眼睛不夠用呢。」

  「啊!根據別人向我作的有關您的介紹,這正是我所期望的。」達斯·維埃納聲音溫和地說,「我們約一約明天碰面的時間,由我負責向您介紹裡斯本。美麗的外表,是的!您到時就可以看到那後面的東西!」

  「我昨天已經在美惠女神山轉了一圈。」亨利說。

  「可您沒有進屋去看看!我希望讓您親眼看看他們吃的是什麼食物,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不然,您不會相信我的。」達斯·維埃納一聳肩膀:「對葡萄牙的憂傷及其奧秘竟耗費了那麼多筆墨!可是事情很簡單:這裡的七百萬葡萄牙人中,只有七萬吃飽肚子。」

  要溜已不可能:第二天上午,亨利整個兒用來參觀一座座又髒又亂的住房。昔日的公使在傍晚時召集了一些朋友,特意安排亨利與他們見面:這又不能拒絕。他們個個身著深色西裝,襯著硬領,戴著圓頂禮帽,說起話來禮節周到,可內心的仇恨不時使他們那副通情達理的面孔變得畸形。這些人從前都是公使、記者、教授,由於拒不歸順獨裁統治,而落得個家破人亡;他們的親朋好友中都有被流放的,他們自己生活貧困,走投無路;那些仍然堅持鬥爭的人們深知地獄般的孤島在等待著他們:一位大夫免費為貧苦人治病,想方設法開一家診所或在醫院裡引入一點衛生設施,很快就成了嫌疑犯;誰要組織夜校授課或有什麼慷慨甚或慈善的舉動便是教會和國家的敵人。儘管如此,他們始終堅持鬥爭。他們堅信不疑,納粹主義的滅亡一定會帶來這一偽善的法西斯主義的末日。他們做夢也想推翻薩拉查,建立一個與法國業已成立的陣線類似的國民陣線。他們知道自己孤立無援:英國資本家在葡萄牙有利可圖,美國人則正在與政府談判購買亞速爾群島空軍基地。「法國是他們惟一的希望。」

  他們一再重複,並且懇求:「要把事實真相告訴法國人;他們並不清楚,倘若他們瞭解,定會幫助我們的。」他們硬是跟亨利定下了每天的約會;他們給他提供大量的事實、數據,向他口述各種統計數字,領他去看遭受饑餓的郊區;這與他夢想的假日並不完全一致,可他別無選擇。他答應發起新聞運動,以觸動公眾輿論:政治獨裁、經濟剝削、警察恐怖,以及對群眾有步驟的愚弄和神職人員的可恥勾結。他要把所有的這一切統統公佈於眾。「若卡爾莫納獲悉法國準備支持我們,他會與我們一起行動。」達斯·維埃納口氣肯定地說。他與皮多爾特是老相識,考慮向他建議締結一種秘密協定:如得到法國支持,未來的葡萄牙政府在非洲殖民地的處理方面可以給法國提供方便。要不傷和氣,那實在很難向他解釋清楚這項計劃是何等不切實際!

  「我一定去見杜爾納勒——皮多爾特的辦公室主任,他是抵抗運動的一位戰友。」亨利在赴阿爾加維的前夕承諾道。

  「我馬上制定一個詳盡的計劃,您回國時委託給您。」達斯·維埃納說。

  離開裡斯本,亨利感到樂滋滋的。法國辦事處借給他一部小車,以給他作巡迴報告提供方便,而且請他不必客氣,車子願意用多長時間都行。看來他終於要度上名副其實的假日了。不幸的是,他新結識的那些朋友迫切希望他能利用最後一個星期,與他們共同商討有關事情:他們將要搜集詳盡的資料,並安排他與薩莫拉工地的一些共產黨人見面。這實在無法推脫。

  「這樣一來,勉勉強強只剩下半個月時間遊逛了。」納迪娜賭氣說。

  他們在塔熱河對岸的一家小餐館用晚餐;女招待端上了幾塊炸魷魚幹和一瓶髒乎乎的粉紅色的葡萄酒。透過玻璃窗,裡斯本城隱約可見,水天相接,燈火閃爍。

  「開著小車,半個月准能看許多地方!」亨利說,「你要知道咱們多走運。」

  「就是呀!不能好好利用多可惜。」

  「那麼多人都指望我,讓他們失望太不該了,難道不是嗎?」

  納迪娜一聳肩膀:「你為他們幫不上任何忙。」

  「我可以以他們的名義說話,這是我的職業,要不就不必當記者了。」

  「也許就是沒有必要。」

  「別現在就考慮回國的事。」他以妥協的口氣說,「咱們就要美美地周遊一番。看看海濱那閃爍的燈火,多美的景色啊!」

  「這有什麼美的?」納迪娜問道。她就喜歡提這類問題,惹人生氣。亨利一聳肩膀。「說真的,這並不美,可你為什麼覺得美?」納迪娜追問道。

  「美就是美,不為什麼。」

  她額頭貼著窗玻璃:「要是不知道那背後的一切這也許是美的;可一旦瞭解了……這又是一種假像。」她惱怒地說,「我憎恨這座肮髒的城市。」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假像。但是,他禁不住感到這燈火是多麼美;那貧窮的強烈氣息,那充滿歡樂的花花綠綠的小巷,亨利再也不會被誘惑。然而,在那昏暗的海濱忽明忽暗的點點燈火不可抵擋地觸動了他的心;也許因為這燈火使他回想起了昔日的時光,那時他尚不瞭解美麗的外表後隱藏的一切;或許在這裡他所愛的只是對蜃景的記憶。他又想起了納迪娜:十八歲了,可她的記憶中尚未有過任何幻景!他至少已經有過一個美好的過去。「還有一個現在,一個未來。」他在心底大鳴不平。「幸運的是,還有許多東西值得去愛。」

  還有許許多多,真幸運!他手中重新握著方向盤,行駛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公路上,多開心啊!多少年沒有開車了,第一天亨利有些害怕;這車子仿佛有它自己的生命,更何況它笨重、不穩、吵鬧,而且相當任性。不過,它現在已經像一隻手似的主動聽他使喚。

  「開得多快啊!真棒極了!」納迪娜驚歎道。

  「你過去有沒有坐車兜過風?」

  「在巴黎坐過吉普車,可從來沒有開得這麼飛快。」

  這也是一種假像,是對自由和力量的習慣錯覺,可是,納迪娜卻無所顧忌地接受了這一錯覺。她降下了所有的車窗玻璃,貪婪地飲著風塵。若亨利聽她的話,那他倆永遠別想下車;她喜愛的,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飛馳在公路和蒼穹之間,而對周圍的風景幾乎無動於衷。然而這景色是多麼美啊!金合歡鋪撒著一層金粉;片片桔林無邊無際,枝頭掛滿了渾圓的果實,疑是遠古時代恬靜的樂園;巴達拉山怪石巉岩,呼聲陣陣;兩條莊嚴的石階肩並肩通向一座黑白分明的教堂;貝雅的街上久久回蕩著第一位修女昔日失戀時的泣訴聲。

  在散發著非洲氣息的南部,矮小的驢子永不停息地旋轉,從乾渴的大地裡汲取微薄的一點水;遙遠處,在紅土地上深深紮根的龍舌蘭叢中,一座光滑閃亮的乳白色的房子時隱時現,給人一片虛假的陰涼。他們沿著山路往北行駛,路旁的石塊仿佛盜走了花朵鮮麗的色彩:有紫羅蘭色,有紅色,也有赭石色;緊接著,在米尼奧和緩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石色重又歸還給了滿目的花卉。真的,美麗的景色,它飛速地向後閃去,讓人來不及細想掩藏在背後的一切。無論在花崗岩質的海岸,還是在阿爾加維滾燙的道路上,農夫們總是赤裸著雙腳行走,不過很少與他們相遇。

  歡快的景象在紅港消失了,這裡,肮髒的海水色如殷紅的鮮血;破舊的房子比裡斯本的還更加陰暗潮濕,裡面擠滿了一絲不掛的兒童,牆上貼著告示:「不衛生,嚴禁居住。」幾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身披破麻袋在垃圾箱裡尋找破爛。吃午飯時,亨利和納迪娜只得躲進了一條昏暗的小巷深處。可他們還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一張張小臉扒在小飯館的窗玻璃上。「我恨透了城市!」納迪娜怒氣衝衝地說。她整整一天獨自呆在房間裡,次日上了路,才勉勉強強鬆開了牙關。亨利也沒有設法逗她消消氣。

  原定返回的那一天,他們在離裡斯本三小時路程的一個小港停車吃了午飯;他們把車扔在小客棧門前,登上了一座俯瞰大海的山丘;山頂高聳著一輪白色的風車,車頂蓋著綠色的板瓦,車翼固定上了一個個窄頸小瓷甕,風兒一吹,嗚嗚歡唱。下山時,亨利和納迪娜在蔥蔥蘢蘢的橄欖樹和花團錦簇的巴旦杏樹中奔跑,林中大自然的樂聲緊緊伴隨著他們。最後,他們一屁股坐在小海灣的沙灘上,一艘艘小船張著鏽跡斑斑的風帆,遲疑不決地緩行在昏暗的海面上。

  「我們在這裡多好。」亨利說。

  「對。」納迪娜神色陰鬱地說,接著又說了一句,「我餓死了。」

  「這是明擺著的,你一點東西也沒有下肚。」

  「我要的是煮雞蛋,可他們卻給端來一碗溫水和幾個生雞蛋。」

  「魷魚味道很美,蠶豆也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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