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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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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可是,一個女人離我很遙遠,我無所謂,要是我渴望她的話,我完全可以跟一個女法西斯分子睡覺。」 「既然您抱有敵意,您就不會無所謂。」 他只是淡然一笑: 「在床上,相互有點怨恨,這並不壞。」 「真可怕。」我說,兩隻眼睛細細打量著他:「您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擺脫自我!」我說道,「您對人可以有憐憫心,也可以產生內疚,但肯定不可能有同情心。」 「啊!今天是您給我作精神分析。」他說道,「繼續分析吧,我對這玩藝兒感興趣極了。」 他的眼睛簡直就像昨天夜裡窺視我一樣,充滿貪婪,仿佛患了狂躁症。這樣的目光,我無法承受,除非對方是個孩子或是個病人。 「您以為憑蠻橫就可粉碎孤獨,在愛情方面,沒有比這更笨拙的了。」 他像是挨了一拳! 「說到底,昨天夜裡是一次失敗了?」 「多少是這樣。」 「你還會重新開始嗎?」 我猶豫不決。 「會的,我不喜歡一敗就收場。」 他面孔驟然變得冷酷起來:「這種理由真差勁。」他一聳肩膀:「做愛可用不著腦袋。」 這正是我的觀點:他的言語和欲望之所以刺傷了我,那是因為這一切都來自他的大腦。我說:「我猜想我們倆都太有腦袋了。」 「那麼還是不再來為好。」他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 是的,若再遭失敗,結果會更加糟糕。看來,很難設想獲得成功。我倆根本就不相愛,甚至連說話都是多餘的,從來就沒有任何東西需要挽救,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包容著結果。我們彬彬有禮地閒聊了幾句,接著我便回到了家中。 我並不怨恨他,也不怎麼責怪自己。再說,正如羅貝爾很快就對我說的那樣,這沒有多少關係,僅僅是在我們記憶中存放的一件往事而已,只與我們有關。不過,當我上樓回到自己臥室時,我暗暗發誓,從今之後再也不設法脫去自己那雙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為時已晚。」我在鏡中瞥了自己一眼,喃喃地說,「現在,我的手套已經與我的皮膚緊緊貼在一起,要想脫去,非得剝掉我的皮。」不,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並非只是斯克利亞西納的過錯,其中也有我的錯。 我出於好奇心,出於挑釁,也因為疲倦,睡到了那張床上。同時也是為了向自己證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某種東西,可我證實的無疑是事情的反面。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鏡前。我隱隱約約地想到,自己本可以過上迥然不同的生活,可以打扮自己,炫耀自己,享受到虛榮心的微妙樂趣或感官的強烈刺激。可一切為時已晚。我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我自己的過去為什麼有時像是另一個女人的過去。如今,我正是那另一個女人: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我高聲喊叫:「我上了年紀!」戰前,我太年輕了,感受不到歲月的重負。接著是整整五個春秋,我完全忘卻了自己。如今當我又恢復了自我,卻得知我已被宣判:我的暮年等待著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逃避,我已經從鏡子深處瞥見了它。噢!我還是一個女人,月月照例行經,一切都未改變。只不過現在我醒悟了。我掀起頭髮,這綹綹白髮,不是什麼好奇的東西,再也不是什麼徵兆,這是個開端。我頭上就要活活地染上我骨骼的顏色。我的臉龐還會顯得光滑、健康,可這副面具時刻都會剝落,裸露出兩隻老太婆患傷風似的眼睛。冬去春來,失敗可以補救,可任何辦法都無法阻擋我的衰老。「連焦急都已來不及了。」我轉身離開了自己的形象,心中想道:「連後悔也為時已晚,只有繼續這麼下去。」 第三章 納迪娜一連幾個晚上來報社找亨利。一天夜裡,他們倆甚至再一次進入旅館的一間客房,但這一切並沒有帶來多少歡樂。對納迪娜來說,做愛顯然是一種無聊的事情,亨利也很快產生了厭倦。可是,他倒十分喜愛與納迪娜一起出門,看著她吃,聽著她笑,跟她隨意交談。她對許多事情都視而不見,但一旦她發現了什麼,反應是強烈的,而且從不弄虛作假、不懂裝懂。他暗自思量,她興許是個令人愉快的旅伴。他被她那熱切的願望感化了,每次她都問: 「你談過了嗎?」 「還沒有。」 她耷拉著腦袋,神情如此沮喪,以致亨利常常感到問心有愧。陽光、食物和真正的旅行,所有這一切,她都被剝奪了,如今,他還要再剝奪她。既然他已經下決心分手,讓她享受這一切又有何妨?再說,即使是為波爾的利益著想,與其在他們倆分離時讓她空歡喜一場,還不如在出發前說清楚為好。遠離她時,他總感到自己是正確的,他幾乎從未跟她玩弄虛情假意。當她假信已經消逝和被埋葬的過去可以重現時,實際上是在自己欺騙自己。但是,每當他來到她的身旁,他便覺得自己也有過錯。「我不再愛她,莫非是個混蛋?」見她在公寓裡來回踱步,他常常這樣捫心自問。「要麼當初愛她就是個錯?」他當時和朱利安及路易一起在多姆山,鄰桌有一位膚色宛若紫藤的美麗女子正在裝模作樣地閱讀《不幸的遭遇》,她還在獨腳小圓桌上放著紫羅蘭色的長手套。他從她面前走過,說了一聲:「您的手套多漂亮!」「您喜歡嗎?那就是您的了。」「我要它有何用?」「您可留作我們相遇的紀念。」他倆的目光都蒙上了一層柔情。 幾個小時以後,她赤身裸體,他緊緊地貼著她,讚歎著:「你太美了!」不,他不能譴責自己,被波爾的美貌和聲音,被她的言語的神秘色彩以及她的微笑中透溢出的隱隱約約的持重所迷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年紀比他稍大些,瞭解許許多多瑣碎的小事情,但對此,他卻一無所知,因而在他眼裡,顯得這比那些大事還重要得多。在她身上他最欣賞的,是她對世俗利益的蔑視。她翱翔在一個超自然的天地裡,亨利難以和她比翼齊飛,為此他感到絕望。她不惜把自己變成純粹的肉體投入他的懷抱,亨利對此驚愕不已。「當然,我當時也有點昏頭。」他承認。她相信山盟海誓,也相信保持她自我存在的奇跡。無疑因為這一點,他才是有罪的,想當初,他過分熱烈地讚美波爾,可後來,又過於清醒地衡量她的價值。是的,他倆都有過錯,可問題並不在此,而在於必須擺脫這一切。他嘴裡總是翻來覆去地嘀咕:她該有所察覺吧?一般來說,每當他保持沉默,她便會很快開口詢問他。 「你為什麼要挪這些小擺設?」他問道。 「你不覺得這樣擺更漂亮嗎?」 「難道你就討厭安下心來坐上一分鐘?」 「我惹你生氣了?」 「沒有,可我想跟你談談。」 她嘴巴一抽,露出微笑:「看你的神態多麼莊嚴!你別是跟我說你再也不愛我了吧?」 「不。」 「那別的什麼事,我都無所謂。」她坐下說。她一副耐心而又帶有幾分嘲諷的神情,朝他傾過身子說道:「說吧,我親愛的,我聽你說。」 「相愛與不相愛,這並不是惟一的問題。」他說道。 「可對我來說,就是惟一的。」 「對我可不是,你也清楚,其他東西也舉足輕重。」 「當然,我清楚,你的工作,你的旅行,我從來沒有讓你放棄過。」 「我珍惜的還有另一樣東西,我經常跟你提起,那就是我的自由。」 她又淡淡一笑:「別跟我說什麼我不讓你自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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