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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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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並不冷漠。」他憤怒地說,「你是用大腦在抵抗。可我一定要強迫你……」 「不。」我說,「不……」要解釋清楚,太困難了。他的眼睛裡閃現出真正的仇恨,我為自己一時被肉體快感這一溫柔有餘的幻景欺騙感到恥辱。一個男人,可不是一家土耳其浴室,我明白了。 「啊!你不願意!」他說道,「你不願意!真是強驢的腦瓜!」他輕輕地敲擊著我的下巴。我已經渾身疲倦,無力再以發怒脫身了。我開始顫慄起來,一隻拳頭在揮舞,千隻拳頭……「到處都是暴力。」我暗自在想,我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現在,他吻著我的眼睛,喃喃低語:「我在飲你的淚水。」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柔情,使他重又回到了孩提時代。我憐憫他,也同樣憐惜自己,我們倆都失敗了,失望了。我輕撫著他的頭髮,強迫自己運用慣常的昵稱「你」。 「你為什麼恨我?」 「啊!是逼迫的。」他遺憾地說,「是逼迫的。」 「我並不討厭你。我多麼喜歡在你的懷裡。」 「真的?」 「真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真的。某種東西發生了,雖然錯過了,令人傷心,而且滑稽可笑,但卻是實在的。我嫣然一笑: 「你讓我度過了多麼有趣的一夜,我從來沒有消受過這樣的夜晚。」 「從來沒有?哪怕跟年輕小夥子在一起?你沒撒謊吧?」 詞語替我撒了謊,我承擔了它們的謊言。 「從來沒有。」 他狂熱地緊緊抱著我,接著又進入了我的體內。「我要你跟我同時感到快樂。」他說「你願意嗎?到時你一定得告訴我:就是現在……」 我氣惱地想,他們發現的就是這玩藝兒:同步!仿佛這能證明什麼似的。似乎能取代默契。縱然我們同時享受,我們哪能就不分離?我深知我的快感在他心間不會有任何反應,而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快感,那只是為了擺脫自己。然而,我被戰勝了。我終於同意喘息、呻吟,我猜想自己不怎麼熟巧,因為他問道: 「你沒有感到愉快?」 「感到了,我向你保證。」 他也被戰勝了,因為他不再強求。幾乎轉瞬之間,他緊貼著我睡著了,我也昏昏入睡。他那只橫放在我胸部的胳膊把我憋醒了。 「啊!你在這兒!」他說,他睜開了眼睛:「我在做噩夢。我常做噩夢。」他在十分遙遠的地方,在地獄的深處跟我說著: 「你就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把我藏起來?」 「把你藏起來?」 「對。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該多好。咱們就不能一起消失幾天?」 「我沒有地方。再說,我也不能走。」 「真遺憾。」他說道,接著問道:「你,你從來不做噩夢?」 「不經常做。」 「啊!我真羡慕你。我夜裡需要有人在我身邊。」 「可我馬上得走。」我說。 「別馬上走,別走,別丟下我。」他緊緊抓住我的臂膀,我成了救生圈,這是在哪次沉船事故中?我說: 「我等你睡著了再走,你願意我們明天再見面嗎?」 「當然,12點整我在你家旁邊的咖啡店等你,行嗎?」 「一言為定,儘量安心地睡覺吧。」 當他的呼吸聲變得粗厚均勻時,我悄悄下了床。這個與我的體膚緊密相依的夜晚,要掙脫它的懷抱,是痛苦的。但是,我不願引起納迪娜的疑心,各人自有欺騙他人的招兒:她對我和盤托出,而我什麼都瞞著她。我一邊在鏡前重新裝扮出一副端莊的面具,一邊在想,納迪娜對我作出決定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我因此而埋怨她。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在床笫上從一個男人身上學到了多少東西!遠比逼著他躺在沙發上,聽他胡言亂語幾個星期收益更大!只是要經受住這類的體驗。我太脆弱了。 整個上午我忙得不可開交,塞澤納克沒有赴約,可別的病人很多。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思念著斯克利亞西納,我渴望再與他相見。我們共度的那個夜晚一直牽掛著我的心,它有頭無尾,荒唐可笑。我希望通過我們倆的交談,能勝利地挽救這一夜,把它善始善終地度完。我先來到了咖啡店,這是一家深紅色的小咖啡屋,桌子光潔明亮,我常來此買煙,可從未坐過。隔開的雅座裡,成雙成對的男女在喁喁私語。我要了一杯准是冒牌的波爾多葡萄酒,我感到仿佛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城市,再也不甚明白我在等待什麼東西。斯克利亞西納像陣風似地匆匆趕到了。 「我請求原諒,我今天有十個約會。」 「您還是來了,真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睡得好嗎?」 「很好。」 他也要了一杯波爾多葡萄酒,接著向我傾過身子,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敵意。 「我想向您提個問題,行嗎?」 「提吧。」 「您為什麼那麼輕易就同意上我房間去?」 我嫣然一笑:「出於好感。」我說。 「您當時沒有醉吧?」 「根本沒有。」 「那您沒有後悔嗎?」 「沒有。」 他猶豫了片刻,我感覺到他是希望在內心的賬本上記錄上詳細的批評記錄。「您跟我說您從來沒有消受過這樣的夜晚,我想知道,這是真的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又不是真的。」 「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失望地說,「這絕對不可能完全是真的。」 「當時是真的,可到了第二天就不那麼真了。」 他一口氣飲盡了那發黏的葡萄酒。我緊接著說:「您知道讓我寒心的是什麼嗎?是您有時顯得那麼充滿敵意。」 他一聳肩膀:「這是不可避免的!」 「為什麼?兩性之戰?」 「我們不是同一類人。我是就政治上而言。」 我一時瞠目結舌:「在我的生活中,政治是那麼微不足道!」 「無所謂本身就是採取的一種立場。」他冷冷地說,「您要明白,要是在這一方面不完全站在我一邊,那麼離我就始終很遙遠。」 「那您就不該讓我去您房間。」我責備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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