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二七


  「為什麼?」

  「找不著。」

  「要是找不著,那是因為您壓根兒沒有找。」

  「對所有人來說,我都是迪布勒伊的夫人或安娜·迪布勒伊大夫,這只能贏得尊敬。」

  他笑呵呵地說:「我並不那麼想尊敬您。」

  出現了一陣沉寂。我開口說道:

  「為什麼一個自由的女人就非得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睡覺?」

  他嚴肅地看了看我:「要是一個您對他有幾分好感的男人開門見山,提出要您跟他過夜,您會幹嗎?」

  「這要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

  「看他,看我,看具體環境。」

  「就假設我現在向您提出這個要求。」

  「我不知道。」

  我早就猜透了他的用心所在,可我還是一時不知所措,亂了方寸。

  「我向您提出要求:同意還是不同意?」

  「您也太快了。」我說。

  「我討厭裝模作樣,向一位女人獻殷勤,對他自己和對她都掉價。我並不以為您會喜歡故作風雅的調情話。」

  「不喜歡。可在作出一項決定之前,我喜歡先考慮一番。」

  「那您就考慮考慮吧。」

  他又要了兩杯威士忌。不,我不想跟他睡覺,不想跟任何別的男人睡覺。我的軀體早就沉睡在一種自私的麻木狀態,我會以怎樣的墮落行為去打擾它的安寧?再說,這似乎絕不可能。納迪娜那麼輕而易舉地委身於陌生男子,對此,我常常瞠目結舌,在我這孤寂的肉體和我身邊獨自飲酒的男人中間,並不存在任何聯繫。想像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他裸露的懷中,就像假設那躺著的就是我的老母親一樣荒謬。我說:

  「等看看這晚上相聚的情況如何再說。」

  「真荒唐。」他說,「腦子裡總纏繞著這個問題,您怎能指望我們談論政治或精神分析?您完全應該知道您將要作出何種決定,趕緊明說吧。」

  他如此迫不及待,這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不管怎麼說,我還不像我的老母親。應該相信,至少在這一個小時之內,我是令人渴望的,因為他就渴望得到我。納迪娜常常說她上床就像上飯桌一樣無所謂,也許她說得有理。她責備我總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去接觸生活,果真如此嗎?若我脫掉這手套,將會發生什麼事?倘若今晚不脫去,從今往後還會脫去嗎?「我的生命已經完結。」我充滿理智地對自己說,可是,與理智唱對臺戲的是我尚有多少個春秋要打發。

  我突然說道:「行,那就是同意。」

  「啊!回答得好。」他像個醫生或教授似的用鼓勵的口吻說道。他想握我的手,可我拒絕了這份報答。

  「我想要杯咖啡。我擔心酒喝得過量。」

  他淡淡一笑:「要是個美國女郎,准會再來一杯威士忌。」他說,「不過,您有道理,萬一我們哪個醉得不省人事,那就丟醜了。」

  他要了兩杯咖啡,隨之而至的是不快的沉寂。我說同意,這主要是出於對他的好感,是因為他善於在我們倆之間建立起這種親密但卻不穩固的關係。可現在,這聲同意凍結了我的好感。咖啡剛一喝完,他便說:

  「上我房間去吧。」

  「馬上就去?」

  「為什麼不?您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再也找不到什麼可說的了。」

  我多麼想有時間慢慢適應我所作出的決定,希望從我們締結的協約中漸漸萌生出一種默契。可事實卻是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話題。

  「上樓吧。」

  房間被行李箱擠得滿滿的:有兩張銅床,一張擺滿了衣物和紙張,一張圓桌上擺著一些空的香檳酒瓶。他把我抱到懷裡,我唇間感覺到了一張暴烈、歡快的嘴巴。是的,是可能的;是輕而易舉的;某種東西在我身上發生了,它有別於其他的東西。我闔上雙眼,進入了與現實一樣沉重的夢境,直到拂曉時分,心情才輕鬆地醒來。

  這時,我聽到了他的話聲:「仿佛少女受到了恫嚇。我們不會傷害少女的,我們只不過讓她失去童貞,不會加害於她。」這些話雖然並非對我而言,但卻猛地把我催醒。我來這裡可不是為了扮演一個被強姦的處女的角色,或玩弄別的什麼把戲。我從他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

  「等一等。」

  我躲進了浴室,匆匆地梳洗,拒絕任何思慮:要考慮已經來不及了。不等任何念頭有時間在我腦中萌發,他已經來到了床榻,躺在了我的身旁。我緊緊地抱住他,現在,他是我惟一的希望。他的雙手扒去了我的連衫襯裙,撫摸著我的腹部。我捲入了墨色的欲望波濤之中,任其衝擊、顛簸、吞沒,任其掀起、拋下。有時,我直落真空,我就要墮入欲河,陷入茫茫黑夜。多麼驚心動魄的旅行!他的聲音又把我拋到床榻:「我需要留點神嗎?」「如果可能的話。」「你沒有堵上嗎?」他問得如此唐突,我不禁感到一陣噁心。「沒有。啊!為什麼?」要再動身去周遊,已經很難。我重又在他的懷中默默思慮,保持沉默,緊貼著他的身子,透過我全身的氣孔吞噬他的體溫:我的骨架、肌肉在這情火中熔化了,安寧宛如細絲般柔軟的螺旋,一層又一層地圍著我纏繞。這時,他口氣專橫地說道:「睜開眼睛。」

  我掀起眼瞼,可它們像被沉重地壓迫著,重又垂落在我那雙被光線刺得難以睜開的眼睛上。「睜開眼睛。」他說,「這裡是你,是我。」他言之有理,我不願意回避我們倆。但是,我首先必須適應這一奇特的存在:我的肉體,眼睛要看著他那陌生的面孔,同時又要在他的目光打量之下,在自己的心底漫遊,兩者要同時兼顧,這確實是強人所難。既然他強求,我便看著他。我在混沌世界的半途中止住腳步,這是一個既無光明又不黑暗的世界,在這裡,我既無身軀也無肉體。他掀起床單,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房間取暖很差,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少女的那種下腹。我任憑他好奇地打量這具既不冷又不熱的軀體。他的嘴巴逗弄著我的乳房。爬行在我的腹部、順勢向我的下身移動。我急忙又閉上眼睛,整個兒藏匿在他拼命與我爭奪的歡樂之中。

  這遙遠而孤獨的歡樂,宛如一朵被掐斷的鮮花,那裡,被損壞的鮮花正飄溢出濃郁的芬芳。漸漸在凋謝。而他兀自含糊不清地在說話,我儘量充耳不聞。但是,我感到厭倦,他又回到我的身旁。他的溫暖頓時又使我渾身激蕩。他不由分說地把他的性具塞到我的手中,我毫無熱情地撫摸著。斯克利亞西納責備道:

  「你對男人的性具並不真愛。」

  這一次,他發現了我的一個缺點。我心裡在想:「要是我整個人都不愛,我怎能喜歡這塊肉?我從何處去汲取柔情獻給這位男子?」他的兩隻眼睛裡隱藏著一種敵意,令我氣餒。但是,我對他並沒有罪,哪怕是出於疏忽。

  當他進入我的體內時,我並沒有多少感覺,他遂又開始嘟嘟噥噥地說起話來。我嘴裡阻塞著水泥,雙頜之間再也無法透出一聲歎息。他一時默不作聲,但繼而又說:「看。」我微弱地搖搖頭,那裡發生的一切與我如此無關,以致一旦我看到了,我會感到自己像是個觀淫者似的難堪。他說:「你害羞!少女害羞了!」他一時陶醉在勝利之中。他接著又說道:「告訴我,你感覺如何,告訴我。」

  我仍然一聲不吭,我隱隱約約感到體內有一個東西,可並無真正的感覺,就好似麻木的牙齦對牙醫的金屬器械只感到驚詫而已。「你有快感嗎?我要你有快感。」他話聲中透出怒氣,要求算帳似的說得一清二楚:「你沒有快感?這沒關係,夜長著呢。」黑夜太短暫了,永恆太短促了。敗局已定,我心裡清楚,我自問該怎麼收場。當一個女人一絲不掛,孤身陷入敵手的懷抱,那她便毫無防禦能力。我鬆開牙關,使勁從嘴中掏出詞句,「您別這樣總占著我,鬆開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