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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在羅貝爾閉門寫作的那段時間,我經常沒有他陪伴而獨自外出。可今天夜裡,當我突然陷身於寒冷與黑暗的包圍之中,真後悔,不該接受斯克利亞西納的邀請。噢!我理解自己,我看到的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對此,我已感到幾分厭倦。朋友,我對他們太瞭解了,整整四年裡我們肩並肩生活在一起,這給人以溫暖。可如今,我們那親密的勁兒已經冷卻,散發著無益於人的黴味,我終於抵擋不住新的誘惑,讓步了。可我們有什麼可談的?我也一樣,絕無心思去談論政治。

  一跨入裡茨酒吧的門廳,我停下了步子,對著一面鏡子,細細地審視了自己一番。要做到衣著寒酸卻又不失高雅,本該經常注意拾掇拾掇,可是我卻寧肯不屑一顧。身穿這件舊大衣,腳套這雙木底鞋,我這副模樣可真不佳。要是在好朋友的眼裡,我無論怎樣都還是我。可斯克利亞西納來自美國,那兒的女人個個都那麼喜愛打扮,他准會發現我這雙木鞋的。我心裡不禁想:「我不該這麼隨便。」

  當然,斯克利亞西納笑容可掬,不會流露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吻了吻我的手,這是我討厭的事情,手比面孔還更裸露,有人那麼緊貼著去打量,讓我好不彆扭。

  「您喝點什麼?」他問道,「來杯馬提尼酒?」

  「就喝杯馬提尼酒吧。」

  酒吧裡擠滿了美國軍官和衣著時髦的女人,熱氣、煙味和嗆人的金酒味很快滲入我的腦袋。我為呆在這裡感到樂滋滋的。斯克利亞西納在美國度過了四個春秋。那是一個偉大開放的國度,在那裡,泉井噴射的是果汁和冰激淩。我貪婪地向他詢問這一切,他很樂意地一一解答,我慢慢喝著第二杯馬提尼酒。接著,我們到了一家小飯館用晚餐,我毫無顧忌地把血紅的牛肉和奶油白菜往肚子裡填。這一次,輪到斯克利亞西納向我提問了:要回答他那一個個過分細緻的提問,確實困難。每當我設法重新品嘗過去的日子裡那天天如此的滋味——在那因宵禁令而門扉緊閉的屋子裡彌漫的湯味,以及當羅貝爾開秘密會議遲遲不歸的時候,我內心籠罩的那種沉寂——他便不由分說地打斷我的思路,他聽得十分入神,人們仿佛感到詞語在他的心底進行漫長的跋涉。

  可是,人們說話只能為了他,而不能為了自己。他打聽一些實用的情況,諸如怎樣設法制作假證件?如何印刷《希望報》?如何散發報紙?他也要求瞭解總體狀況,我們是在怎樣的精神氛圍中生活?我竭力滿足他,可難以如願,我所說的不是比他想像的更糟糕,就是不如他設想的那麼難以忍受。雖然真正的災難並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可卻給我的生活帶來了煩憂,怎麼對他講述迪埃戈的死呢?那詞語太悲愴,我難以啟齒,那詞語也太無情,他不會往肚子裡裝。那個過去,我無論如何也不願重新經歷;然而時過境遷,它竟然漸漸地顯出了一種淡淡的溫馨。我理解朗貝爾為何在這和平的歲月中產生厭倦,這種和平使我們重新獲得了生命,但卻不賦予我們生活的理由。當我在小飯館的門口再次面臨那種寒冷與黑暗時,不禁回想起昔日我們是多麼驕傲地向它們挑戰。可如今,我需要光明,需要溫暖,我渴望某種別的東西。斯克利亞西納沒有任何挑釁的意思,又開始滔滔不絕地對別人大加抨擊,我希望他很快改變話題。他憤怒地指責戴高樂的莫斯科之行。

  「嚴重的是,」他以譴責的口吻對我說道,「整個國家似乎對此都表示贊同。瞧瞧佩隆和迪布勒伊,他們都是些正派人,可卻與共產黨人攜手並進,這對瞭解底細的人來說,真是一種無名的痛苦。」

  「羅貝爾可沒有跟共產黨人一塊兒走。」我安慰他說,「他試圖創立一個獨立運動。」

  「他跟我談過,可他明確表示決不採取反對斯大林分子的行動。獨立於他們,而又不反對他們!」斯克利亞西納沮喪地說。

  「您總不希望他反共吧,瞧眼下的局勢!」我說。

  斯克利亞西納神情嚴肅地望著我:「您讀過我的書《紅色的天堂》嗎?」

  「當然。」

  「那麼,您該有個大致的看法,當我們將歐洲作為禮物拱手奉送給斯大林之時,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命運。」

  「絕對不可能那樣做。」我說。

  「事實恰恰如此。」

  「不對!必須贏得與反動派鬥爭的勝利,倘若左派開始分裂,那就完了。」

  「左派!」斯克利亞西納譏諷地說,繼又專橫地一揮手:「啊!咱們別談政治了,我害怕與女人談論政治。」

  「又不是我挑起的。」我說。

  「這倒是,」他出人意料地嚴肅說道,「我請求原諒。」

  我們又回到裡茨酒吧坐下,斯克利亞西納要了兩杯威士忌。這酒味讓我高興,因為這是一種新味道。斯克利亞西納的價值就在於我對他還不熟悉。這個夜晚突如其來,因而散發著昔日那種充滿青春氣息的芬芳。往昔,夜晚的聚會並不一一雷同,晚會上,常與陌生人相遇,他們說的話往往出人意料,有時還發生一些新鮮的事情。五年來,在世界上,在法國,在巴黎,在別人的身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可是就輪不到我的頭上。難道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情?

  「呆在這裡真怪。」我說。

  「怎麼怪?」

  「這熱氣,這威士忌,這聲音,這軍裝……」

  斯克利亞西納環顧四周:「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們在這裡給我徵用了一個房間,因為我是一家法美合辦的雜誌的記者。」他淡淡一笑,「萬幸的是,這裡的生活費用馬上就要貴得讓我無法再呆下去,我將被迫離去。」

  「您就不能不落到被迫的地步才走?」

  「不能。正因為如此,我覺得金錢很腐蝕人。」一束喜悅的光芒使他的臉龐變得年輕了:「我一旦有錢,就儘快花掉它。」

  「這不是維克多·斯克利亞西納嗎?」一個眼睛十分和藹的禿頂小老頭走到了我們的桌旁。

  「是的。」從斯克利亞西納的雙眼我看到了幾分懷疑,同時又發現某種希望。

  「您認不出我了?自維也納一別,我老多了。我是馬納斯·哥德曼。我自己許了願,萬一能與您相遇,一定要向您致謝:謝謝您的書。」

  「馬納斯·哥德曼!當然認識!」斯克利亞西納熱情地說,「您現在法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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