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
他們總是這樣爭辯不休。塞澤納克保持沉默,樊尚和朗貝爾唇槍舌劍,拉舒姆見有機會便插上一句。一般情況下,他總責備樊尚奉行左派主義,也責怪朗貝爾小資產階級的偏見嚴重。納迪娜全憑自己的情緒,一會兒站在這一方,一會兒又跑到另一方。我避免捲入他們的爭吵之中,今天他們吵得比平時更凶,無疑是因為尚塞爾的死使他們或多或少都感到震驚。 不管怎樣,樊尚和朗貝爾生來就湊合不到一處。朗貝爾一股子少爺氣,而樊尚穿著那身羊皮裡上衣,加上那副不健康的、狡猾的面孔,更像個無賴:他的眼睛裡總藏著一股不太讓人心安的東西。可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他竟用真的手槍殺過真的人。我每次見到他,總想起這件事,可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也許拉舒姆也殺過人,可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樣他也就不會惹麻煩了。 朗貝爾朝我轉過身子:「連跟夥伴們也談不攏了。」他說,「啊!眼下的巴黎,可不是好玩的。我思忖尚塞爾那樣做是否也有道理,我不是說白白去送死,而是去打仗。」 納迪娜氣鼓鼓地盯了他一眼:「你從來就沒在巴黎呆過。」 「我呆得夠久了,覺得巴黎陰森可怖,可當我在前線轉悠時,我又感到不光彩。」 「可你為了當一個戰地記者,什麼招都使出來了!」她聲音刺耳地說。 「我寧願那樣也不願呆在這裡,不過那也只是個權宜之計。」 「噢!要是你在巴黎呆煩了,誰也不留著你。」納迪娜滿臉怒氣地說,「聽說德·拉特爾就愛漂亮的小夥子,你就去扮演英雄吧,去呀!」 「這也不比玩別的差。」朗貝爾咕嚕道,一邊瞪了她一眼,這目光別有所指。 納迪娜輕蔑地打量了他一番:「到時你成了到處纏著繃帶的偉大傷兵,那也不賴。」她冷冷一笑:「只不過別指望我去醫院探望你。兩個星期後,我就要到葡萄牙去了。」 「去葡萄牙?」 「佩隆帶我去,我作為秘書。」她用滿不在乎的聲調說道。 「噯,他真走運。」朗貝爾說,「他可以獨佔你整整一個月。」 「誰都不像你那麼討厭。」納迪娜說。 「是的,這年頭,男人都這麼賤。」朗貝爾嘀咕道,「賤得像女人。」 「你真粗野!」納迪娜說。 我心中惱怒地自問,他們怎麼就熱衷於這些幼稚的把戲。不過,我相信他們可以相互支撐著重新生活下去,他們也一定能最終消除那些使他們又合又分的記憶。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互相詆毀、攻擊對方,可憎惡的卻是自身的不忠。不管怎麼說,捲進去是最愚蠢的做法。我任他們爭吵下去,離開了屋子。塞澤納克跟著我來到前廳。 「我能跟您說點事嗎?」 「說吧。」 「是求人幫忙的事,」他說,「我想求您幫個忙。」 我回想起了8月25日那一天,他肩挎著步槍,系著紅綢帶,加上他那滿臉鬍子,一派威武的雄姿,儼然一個名副其實的1848年的革命戰士。如今,他那藍色的眼睛已經死氣沉沉,滿臉浮腫,跟他握手時,我發現他手心發潮。 「我睡眠不好。」他說,「我……我身上發痛。有一次,一個朋友給了我一盒美鉍鈉栓劑,我用了疼痛減輕多了。只是藥店老闆非要處方不可……」 他一副哀求的神情望著我。 「怎麼個痛法?」 「噢!渾身痛。頭痛,尤其是做噩夢……」 「用美鉍鈉可治不好惡夢。」 他的額頭和雙手一樣濕乎乎的。 「我把什麼都告訴您吧。我有位女朋友,我很愛她,想娶她,可是我……我要是不用美鉍鈉,跟她什麼事都幹不了。」 「美鉍鈉,是以鴉片為主要成分。」我說,「您常用嗎?」 他神色驚恐不安:「噢!不,只是我跟呂茜過夜時才用一點兒。」 「那還好。用這類玩藝兒,很快就會中毒。」他仍然哀求似地看著我,額頭上滲出汗珠。「您明天上午來找我吧,」我說,「我到時看看能不能給您開這張處方。」 我回到房間。可以肯定,他多少已經中毒。他何時開始吸毒的?為什麼?我歎息了一聲。又是一個,我只得服侍他躺在長沙發上,設法讓他傾吐出心中的一切。這些半死不活的人有時累得我精疲力竭。一出了門,他們總算能夠行走,勉勉強強地扮演大人的角色;可在我這裡,他們重又成了屁股沾滿屎星的嬰兒,得由我來給他們洗刷掉他們的嬰幼期。可是,我持的是一種無人稱讚的話語,是理智、健康的話語。這不是他們真正的生活之所在,我的真正生活也不在這裡,我為他們和我自己而感到厭倦,這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感到厭倦。「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納迪娜這樣說我。「冷淡,讓人敬畏。」斯克利亞西納又那樣說。我難道在他們眼裡就是這個形象?難道我就是這副樣子?我回想起了孩提時代的撒野耍嬌,回想起了少年時代那顆心的激烈跳動,回想起了那8月時光的狂熱亢奮。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遙遠。實際上我的內心裡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在顫動。我用梳子梳理著頭髮,又修飾了一下面部。人們不能無休止地陷入恐懼之中,不然必定會心力交瘁。再說,羅貝爾已動筆撰寫新的作品,心緒甚佳,我也再不深更半夜驚醒,渾身冷汗。可是,我仍然感到一蹶不振。我尋不到任何原因,不知為什麼如此憂心忡忡,要麼是我感覺不到幸福而傷心。毫無疑問,我過去被寵得太過分了。我拿起手提包,戴上手套,去敲羅貝爾的門。我沒有任何心思出門。 「您不會太冷吧?您需要燒點廢紙取取暖嗎?」 他把扶手椅往後一挪,朝我微微一笑:「我感覺很好。」 這當然。羅貝爾向來感覺很好。那兩年,整天蘿蔔醃酸菜加蕪菁甘藍,他吃得照樣津津有味。他從不感覺到冷:仿佛他憑著瑜珈功體內就能造熱能似的,有時我深更半夜才回家,他裹著那床蘇格蘭毛毯,仍然埋頭寫作,一見我竟會驚詫地發問:「怎麼,到底幾點了?」關於他那部新作,他只是含含糊糊跟我說了幾句,可我感覺得出他頗為得意。我坐了下來。 「納迪娜剛剛告訴我一個荒唐的消息。」我說,「她要陪佩隆去葡萄牙。」 他猛地向我抬起雙眼:「這不遂你心意?」 「是的。佩隆可不是那種要撿便撿,要扔就可以扔的人,她准會迷上他,而且會迷得離譜兒。」 羅貝爾把手擱在我的手上:「你就不要為納迪娜犯愁了,首先,要是她能迷上佩隆,那才怪呢。不管怎麼說,她很快就會擺脫痛苦的。」 「她總不能一輩子用來擺脫痛苦。」我說道。 羅貝爾哈哈大笑:「真沒法子!你女兒像個野小子似地東睡一夜,西睡一夜,總惹你不舒服。可我像她這個年紀時也是這樣。」 羅貝爾總是把納迪娜當男孩子看待。我開口說道:「那可不是一碼事;納迪娜見了男人就抓,換了一個又一個,這是因為她若孤獨一人,就覺得不是在生活。我擔心的正是這個。」 「聽我說,她害怕孤獨,這完全可以理解,迪埃戈的事還就在眼前。」 我搖搖頭:「並不只因為迪埃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