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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真的,我真這麼想。」她過分自信地回答道。

  「可等你跟亨利呆了一個月以後,你就會迷上他的。」

  「絕對不會。」她的兩隻眸子裡又閃現出挑釁的目光:「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昨天跟他睡覺了。可我根本不把這當作一回事。」

  我移開了眼睛,我實在不願知道。我沒有表露出窘迫的樣子,說道:「這不說明問題。我有十分把握,等你們回來後,你一定會想抓住他不鬆手,可是他肯定不樂意。」

  「到時瞧吧。」她說。

  「啊!你承認了,你希望抓住他不放。可你錯了,目前他所希望的,是獲得他的自由。」

  「這就要賭一場了:我覺得這挺好玩的。」

  「盤算、耍手腕、窺伺、等待,你覺得這好玩!可你連愛都不愛他!」

  「也許我是不愛他。」她說,「可我需要他。」

  她朝壁爐裡扔了一大把紙團。

  「跟他在一起,我能生活下去,你理解嗎?」

  「要生活下去,用不著任何人。」我不快地說。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你把這就叫做生活!說實在的,我可憐的媽媽,你以為你過的是生活?跟爸爸一談就是半天,剩下的半天跟那些瘋瘋癲癲的人打交道,你說這就叫生活!」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用激怒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有時也免不了幹蠢事,這我不說。可我寧願在窯子裡了卻一生,也不肯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獨自逍遙地過日子:你那雙手套,總也不脫。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給人出主意,可你對人到底有何瞭解?我完全可以肯定,你從沒有用鏡子照照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噩夢。」

  每當她理虧或對自己感到懷疑時,她總是採取這種對我進行攻擊的策略;我沒有答理一聲,她朝房門走去。跨到門口時,她猛地止步,聲音較為平靜地問道:

  「你等會兒來跟我們一起喝杯茶好嗎?」

  「你到時喊我一聲就是了。」

  我站起身,點了一支煙。我能怎麼辦?我再也不敢過問什麼了。當她開始尋覓迪埃戈,繼而到處廝混、躲避迪埃戈時,我曾試圖插手;可是,納迪娜突然發現了不幸,打擊太猛烈了,她因此而憤恨、絕望,陷入歧途,越走越遠,再也無法控制住她,只要我設法跟她談談,她馬上就堵起耳朵,大喊大叫地逃出家門,直到拂曉時才回家。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羅貝爾才開始開導她,那天晚上,她沒有出門去找那位美國上尉,一直關在自己的臥室裡。可第二天,她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句話:「我走了。」整整一天一夜過去了,又是一夜過去了。羅貝爾四處找她,我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多麼可怕的等待!清晨4時許,蒙巴納斯的一位酒吧招待打來了電話。

  我趕去後,發現納迪娜躺在酒吧的一張長凳上,醉得不省人事,一隻眼睛又青又腫。「就由她去吧,千萬不能跟她對著幹。」羅貝爾勸我說。我別無選擇。倘若我繼續再對抗下去,納迪娜說不定會開始忌恨我,故意嘲弄我。可是她心裡明白,我讓步是違心的,實際上是在責備她:她因此對我耿耿於懷。也許她沒有全錯,要是我當初給她更多的愛,我們倆的關係可能不至於像今天的這個樣子:也許我能有辦法不讓她過這種為我所指責的生活。我久久地佇立著,雙眼望著火苗,心裡反復說道:「我愛她愛得不夠。」

  我當初並沒有盼她降生於世,是羅貝爾迫不及待地希望有個孩子。我怨恨納迪娜妨礙了我和羅貝爾之間的傾心交談。我愛羅貝爾愛得太深了,而對她關心不夠,當我從這位闖入世間的小丫頭的身上發現了羅貝爾或我的相貌時,並沒有因此而激起我的母愛。我無所謂地看著她的藍眼睛、頭髮和鼻子;我儘量不斥責她,可她感覺到了我的緘默和保留態度:她從小就對我疑心。任何一位小姑娘都無法與她相比,她是那樣拼命地要戰勝對手,去佔據她在父親心中的位置。她從不甘心於跟我同類,當我向她解釋她很快就要來初潮,並說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她恐慌不安地細聽著我的話,爾後竟把她那心愛的花瓶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初潮來後,她火氣如此之大,以至於整整十八個月沒有行經。迪埃戈的出現,在我們之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氣氛:她終於獲得了非她莫屬的珍寶,感到已經跟我平起平坐,我們母女間因此而產生了情愛。可是後來,一切變得更糟了,如今,是糟上加糟。

  「媽媽。」

  納迪娜在喊我。我順著走廊走去,心裡在想:我要是呆得太久,她會說我獨佔了她的朋友;可要是走得太急,她會以為我瞧不起他們。我推開門,裡面有朗貝爾、塞澤納克、樊尚、拉舒姆;沒有一個女的,納迪娜從來就沒有一個女友。他們圍著取暖電爐在喝著美國咖啡,她遞給我一杯黑乎乎的、嗆人的東西。

  「尚塞爾被打死了。」她突然說。

  我並不怎麼熟悉尚塞爾;可是十天前,我親眼看他與別的人圍著聖誕樹歡笑。羅貝爾也許說得有理,生者與死者之間並不存在多少距離。然而,這些正在默默無語地喝著咖啡的未來的死者卻一副羞愧的神色,像我一樣為如此活在世間感到恥辱。塞澤納克無神的眼睛比平日更加呆滯,儼然一個被動了大腦切除手術的蘭波①。我開口問道。

  ①蘭波(1854~1891),法國著名詩人,曾因病做過腦手術。其主要作品有《地獄裡的一季》等,對後來的頹廢主義文學產生過影響。

  「怎麼回事?」

  「什麼也不清楚。」塞澤納克回答說,「他兄弟收到了一封短信,說他死在了戰場上。」

  「他不會是故意尋死吧?」

  塞澤納克聳了聳肩膀:「也許是。」

  「也有可能沒有徵求他的意見。」樊尚說,「我們那些將軍們才不憐惜人命呢,他們簡直就是些大軍閥。」

  在他那張蒼白的臉龐中間,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去就像兩個傷口,而他的嘴巴又酷似一條刀疤,乍一看,誰能想像得出他本長著一副端正、清秀的五官。與他恰恰相反,拉舒姆的面孔儼然一塊任憑海流拍擊的崖石,格外平靜。

  「事關榮辱!」他說,「若還堅持耍偉大強國的威風,那我們必定還要有一定數量的替死鬼。」

  「噢,瞧你說的,繳了法國內地軍的槍,這並不壞。不過要是能悄悄地解決,這樣對那些先生也許更合適。」樊尚說道,那條張開的「刀疤」掛著一絲微笑。

  「你又在影射什麼東西?」朗貝爾兩眼直盯著樊尚,厲聲地問道,「戴高樂給德·拉特爾下達了清除所有共產黨人的命令?要是你指的是這個,那就明說吧,至少要有膽量說呀!」

  「根本無需命令。」樊尚說,「他們不必細說就心領神會。」

  朗貝爾一聳肩膀:「這連你自己都不相信。」

  「也許確有其事。」納迪娜咄咄逼人地說。

  「肯定沒有這事。」

  「有何證據?」她問道。

  「啊!你中計了。」樊尚說,「他們胡編亂造出一件事來,然後要您去證明是假的!顯然,我不能向你論證尚塞爾不是背部中人一槍死的。」

  拉舒姆淡然一笑:「樊尚可沒有說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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