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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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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樣作品才有其價值。」我激動地說道,「一個敢於自我暴露的人,是多麼難得啊!說到底,只要他敢這麼做,也就勝券在握了。」 「對,等他死了。」羅貝爾說道,繼而聳了聳肩膀:「可我現在又重新進入了政治生活之中,我有一大幫勁敵,等這些回憶錄發表的那一天,你想像得出他們那副高興勁兒嗎?」 「您的敵人總會找到攻擊您的武器,不是這,就是別的。」我說。 「請設想一下這些回憶錄一旦落到拉福利、拉舒姆或小郎貝爾的手中,或落到哪個記者的手中。」羅貝爾說。 羅貝爾撰寫回憶錄時,脫離了整個政治生活,不過問任何前景,斷絕了與公眾的聯繫,甚至都不知道作品是否會發表。正是這樣,他重又體驗到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無名的作者剛剛踏進文學殿堂時的那種孤獨感,在沒有方位物指點、無依無靠的情況下去冒險進取。在我看來,他從來沒有寫過比這更好的作品。我不耐煩地說: 「那麼,只要一搞政治,就再也沒有權利寫感情真摯的作品了?」 「有權利,可不能寫引起醜聞的書。」羅貝爾說,「你完全知道,在當今的世界,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若非要去講,就不可能不造成醜聞。」他微微一笑:「說真的,所有有關個人的事情都可能造成醜聞。」 我們默默無言地走了幾步。「您花費了三年時間撰寫那些回憶錄,現在往抽屜裡一扔,您覺得無所謂嗎?」 「我再也不想它了。我在考慮寫另一部作品。」 「什麼作品?」 「過幾天再跟你說。」 我滿腹狐疑地打量著羅貝爾:「您覺得擠得出時間寫哪部書嗎?」 「肯定。」 「噢!我看並不那麼肯定:您根本沒有一分鐘能由您自己支配。」 「搞政治,起步最艱苦,慢慢就順利了。」 我覺得他說得過分輕鬆了,緊接著追問道:「要是不順利呢?您放棄搞那個運動還是停止寫作?」 「你知道,我一時輟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羅貝爾掛著微笑回答說,「我這一輩子粗製濫造的作品也夠多了!」 我心頭一揪:「您前幾天還說您的作品尚未完成呢。」 「我始終這麼認為,不過可以再等一等。」 「等一等,等一個月?一年?十年?」我問道。 「聽我說,」羅貝爾用商量的口吻說道,「天底下多一部書少一部書,這並不那麼重要。現在的形勢令人歡欣鼓舞,你要明白:左派是第一次手中掌握著自己的命運,也是第一次有可能聯合搞一個運動,既獨立于共產黨人,又不至於有為右派效勞的危險。決不能放過這一機會!我等了它一輩子了。」 「我呀,我倒覺得您的作品事關重大。」我說,「它帶給人們的,是某種獨一無二的東西。至於政治工作,並不是您單槍匹馬就可以擔當得了的。」 「可惟獨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搞政治。」羅貝爾快活地說,「你應該理解我:警覺委員會、抵抗運動,這很有必要,可總是處於被動狀態。今天,事關創建大業,這更有意義。」 「我完全理解,可您的作品更讓我感興趣。」 「我們向來認為不是單純為了寫作而寫作。」羅貝爾說,「在某些時刻,其他形式的行動更為迫切。」 「對您並非如此。」我說,「您首先是個作家。」 「您完全清楚這不對。」羅貝爾用責備的口氣說道,「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是革命。」 「是的。可您為革命服務的最好手段,是寫您的書。」 羅貝爾搖了搖頭:「這要因時而異。我們正處於關鍵時刻:首先必須在政治上取得勝利。」 「要是贏不了勝利,會有什麼後果?」我說,「您總不至於真的相信面臨著新的大戰的危險吧?」 「我不相信新的大戰明天就會爆發。」羅貝爾回答道,「可確實必須設法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種戰爭的形勢:一旦出現這種局勢,遲早會動手打起仗來。同時也要避免這次勝利被資本主義所利用。」他一聳肩膀:「在自得其樂地寫那些可能誰也不會去讀的書之前,必須阻止發生的事情多著呢。」 我猛地在馬路中間止住步子:「什麼?您也認為人們會對文學不感興趣!」 「毫無疑問,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人們去做!」羅貝爾說。 他說得確實太輕巧了!我憤憤地說:「看您的樣子,好像無動於衷。可一個世界要是沒有文學藝術,那肯定淒慘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麼說,目前,還有千百萬人,對他們來說,文學等於零!」羅貝爾說。 「是的。可是您總指望這一切得以改變。」 「我始終指望於此。你的看法如何?」羅貝爾說,「問題正是如此,如果世界一定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那麼,人們必須要經歷一個幾乎顧不上文學的時期。」 我們走進了工作室,我坐在皮椅的扶手上。是的,我潘趣酒喝得太多了,四壁在我周圍旋轉。我朝二十年來羅貝爾不分晝夜伏在上面寫作的寫字臺瞥了一眼。現在,他已經年屆六旬,如果顧不上文學的階段持續很久,那他有可能無望看到這一階段結束的那一天,對此,他不該如此無動於衷。 「得了,您以為您的作品尚未完成,五分鐘前您還說就要動筆撰寫一部新書:這就意味著還有人讀您的書……」 「噢!這絕對可能。」羅貝爾說,「但必須考慮另一種可能性。」他緊挽著我,坐在皮椅上。「這另一種可能性也不像你說的那麼可怕。」他樂呵呵地補充說道,「文學是為人服務的,而人卻不是為文學而生。」 「可對您來說,那太淒慘了。」我說,「假若您不再寫作,您就不會有絲毫的歡樂。」 「我不得而知。」羅貝爾說,又淡淡一笑:「我沒有想像力。」 想像力,他當然有。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當他對我說「我的作品尚未完成」時,他是多麼焦慮不安。他刻意追求的是這部作品要有分量,能流傳後世。儘管他矢口否認,但他首先是一個作家。也許在開始時,他一心只想服務于革命,文學僅僅是一種手段;可如今,文學已經成為目的,他為了文學而酷愛文學,他的全部作品就是雄辯的證明,尤其是他再也不願發表的那些回憶錄。他撰寫這些回憶錄僅僅是為了寫作的樂趣。不,事實是他為談論自己而感到厭倦,而這種反感卻不是好徵兆。 「可我有想像力。」我說。 四壁在旋轉,可我感到十分清醒,比沒喝酒時要清醒得多。未喝酒的時候,頭腦中步步設防,於是想方設法假裝糊塗。突然,我一切全看得一清二楚。戰爭正在結束:一個再也沒有任何保障的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羅貝爾的前程沒有保證:他很可能放棄寫作,甚至他過去的全部作品都可能被虛無所吞沒。 「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問道,「事情到底是往好還是往壞的方向發展?」 羅貝爾哈哈大笑起來:「啊!我可不是先知!不過,手中倒是掌握著很多王牌。」他又補充了一句。 「可到底有多少獲勝的機會?」 「你願意我放手大幹,還是希望我小打小鬧?」 「用不著來譏笑我。」我說,「總可以時不時給自己提提問題吧。」 「我給自己提出了不少問題,你要知道。」羅貝爾說。 他常向自己發問,而且比我更為嚴肅。我從不付諸行動,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我總是好激動。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可與羅貝爾在一起,我即使錯了也無所謂! 「您呀!只提那些您可以找到答案的問題。」我說。 他重又笑了起來:「是的,正是這樣更明智,提其他問題又解決不了大事。」 「這並不成其為可以不提其他問題的理由。」我說道。 「夜已經很深,我們又喝了那麼多潘趣酒,你不覺得明晨再談會更清楚些嗎?」羅貝爾問道。 一到明天早晨,牆將不再旋轉,家具和擺設將重歸其位,整齊有序,我的思緒也將如同往昔,有條有理,我又將重新得過且過,只需看清腳下的路,無需瞻前顧後,心裡也不再為這些雞毛蒜皮、爭執不休的麻煩事犯愁。可我被這如此井井有條的一切攪得疲憊不堪。我瞅了一眼迪埃戈坐在爐邊時用的坐墊,他常說:「納粹勝利沒有列入我的計劃之中。」可後來,他們把他槍殺了。 「腦子裡的念頭總是過分清楚!」我說,「戰爭勝利了,這個念頭就清清楚楚。哎,那麼多人死去了,今天晚上他們都不在場,過得是什麼怪節目!」 「可要是心想他們並沒有白白死去,總歸與認為他們是白白送了性命不一樣吧。」羅貝爾說。 「迪埃戈就是白白送了命。」我說,「即使並不是白死又怎麼樣?」我氣呼呼地接著說:「這種一切都在超越自己、向別的事物發展的運動體系對活人來說倒真合適。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對他們不是超越,而是背叛。」 「並不一定就背叛他們。」羅貝爾說。 「只要忘卻了他們和利用他們,就是背叛了他們。」我說,「懷念之情,這也許沒有什麼用處,要麼就再也不是真正的懷念。」 羅貝爾猶豫了片刻,「我想我是生來就不善於懷念的。」他神色困惑地說,「對我無法解答的問題,對我無能為力的事情,我不太關心。我並不是說我就有道理。」他補充說道。 「噢!我也不是說您有錯。不管怎樣,人死了就是死了,我們呢,還活著,再懷念也無濟於事。」 羅貝爾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那就不要自尋煩惱了。你知道,我們也都會死的,這也就使得我們與他們十分相近。」 我抽回手。此時此刻,任何情愛我都厭惡。我不想得到安慰,我還不願意。 「啊!真的,您那可惡的潘趣酒攪亂了我的心。」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去睡吧。明天,提什麼問題隨你的便,甚至那些無濟於事的問題也行。」羅貝爾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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