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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必將犧牲其美的追求。」斯克利亞西納說道。他臉上閃現出喜悅,得意地問道:

  「您研究過史前史嗎?」

  「比下象棋強不了多少。」

  「可您也許知道,壁畫和在廢墟中挖掘出來的文物表明了藝術的發展在很長一個時期內是連續不斷的。可突然,繪畫與雕塑消失了,人們發現了數個世紀的空白,這一空白與新技術的興起恰好吻合。那麼,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紀元,由於種種不同的原因,人類必將面臨新的問題,這些問題將再也不容人類擁有自我表現的奢望。」

  「類推證明不了什麼問題。」我說。

  「就不這麼比方了。」斯克利亞西納耐心地說,「我以為正是由於你們親身經歷了這場戰爭,因此很難清醒地理解它的含義。一場戰爭絕不等於一個社會乃至一個世界的徹底摧毀,僅僅是摧毀的開端。科學技術的進步、經濟的發展必將引起天翻地覆的變化,從而導致我們的思維方式和感知方式本身的革命:我們將很難回憶我們過去的面貌。到時,藝術和文學在我們眼裡將只不過是過了時的消遣而已。」

  我搖了搖頭,斯克利亞西納激情如火,繼續說:

  「噢,一旦哪一天世界的霸權掌握在蘇聯或美國的手中,法國作家的使命還會有什麼意義?到時誰也不會理解他們,甚至都不會有人再講他們的語言。」

  「聽您說話的口氣,仿佛這一前景令您神往。」我說。

  他一聳肩膀:「這是典型的女人之見,她們沒有能力腳踏實地和客觀地看問題。」

  「就讓我們腳踏實地吧。」我說,「客觀上,絕沒有證明整個世界一定會屬￿美國或蘇聯。」

  「遲早會的,這是必定的。」他一揮手,止住了我的話,向我露出了斯拉夫人那漂亮的笑臉:「我理解您。解放剛剛不久,你們大家都還沉浸在歡樂之中。四年裡,你們吃了許多苦,你們認為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多了。可是,代價是永遠付不夠的。」他突然尖刻地說,直盯著我的眼睛:「您是否知道在華盛頓有一派勢力十分強大,他們執意要擴大戰役,一直打到莫斯科?用他們的觀點看,他們確有道理。美帝國主義和蘇聯極權主義如出一轍,都堅決要求無限地擴張;他們兩個國家無論如何得決一雌雄。」他的聲音變得淒涼起來,「您自以為是在慶賀德國的失敗,可實際上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拉開了序幕。」

  「這只是您個人的判斷。」

  「我知道迪布勒伊堅信和平能夠實現,並相信歐洲也有實現這種和平的可能。」斯克利亞西納說道,繼又寬厚地一笑:「偉大的思想家也有出錯的時候,我們最終不是被斯大林所吞併,就是被美國所侵佔。」

  「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什麼死胡同可言了。」我樂呵呵地說,「再擔心也無濟於事;那些以寫作為樂的人儘管去寫好了。」

  「要是沒有任何人讀您的東西,還硬要去寫,是多麼愚蠢的遊戲啊!」

  「當一切全都完蛋,也就只好玩耍愚蠢的遊戲了。」

  斯克利亞西納不再作聲,接著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就某種局勢而言,不利的因素總歸要少一點吧。」他儼然在交心。「要是蘇聯獲勝,那沒什麼可說的,必定是文明的末日和我們所有人的末日。若是美國獲勝,那災難可能不那麼嚴重。假如我們得以把我們的某些價值觀強加給美國,得以保留我們的某些觀念,那麼也許可以寄希望于未來的人們,他們有一天會與我們的文化和傳統重新建立聯繫:但必須考慮徹底調動我們的一切可能手段。」

  「別對我說什麼一旦發生衝突,您希望美國獲勝!」我說。

  「不管怎麼說,歷史的發展必將導致無階級社會的產生。」斯克利亞西納說,「這只是兩三個世紀的事了。為了生活在這段時間裡的人們的幸福,我熱切地希望革命爆發在美國而不是在蘇聯統治的世界。」

  「世界要是被美國統治,我似乎預感到革命將出奇地緩慢,將遲遲不能爆發。」我說。

  「那您想像革命將由斯大林分子發起囉?革命,在1930年前後,它在法國確實美好。可在蘇聯,我向您擔保,革命就不那麼美好了。」他聳了聳肩膀:「你們是在給自己預備到時將驚詫莫名的荒誕事;等到了蘇聯人佔領了法國的那一天,你們准會開始明白的。不幸的是,那時就太晚了!」

  「被蘇聯佔領,連您自己也不會相信吧。」

  「遺憾呐!」斯克利亞西納說,繼又歎息道:「說來說去,還是算了吧,讓我們樂觀些吧,假設歐洲有它自己的良機吧,只有通過每時每刻的不懈戰鬥,才可能拯救歐洲。決不能各自只為了自己工作。」

  我這下倒無言以答了。斯克利亞西納所希冀的一切,僅僅是要法國作家保持緘默,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思。他的判斷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地方,然而他那悲切的聲音引起了我內心的反響:「我們將怎麼生活?」自晚會一開始,這一問題就一直像針刺一樣,痛苦地纏繞著我。它已經出現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星期了?

  斯克利亞西納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著我:「兩者必居其一:像迪布勒伊和佩隆這樣的人要麼重新正視現實,投入到行動中去,那就需要他們全力以赴。要麼自欺欺人,硬要繼續寫作:他們的作品必定脫離現實,毫無前途。這種作品豈不就是盲目之作,只能像亞歷山大①體詩歌一樣讓人傷心?」

  ①亞歷山大·蒲柏(1688~1744):英國啟蒙運動時期古典詩人。著有詩體論文《批評論》。

  遇到一個滔滔不絕地議論世界和他人,同時又不斷抬高自己的對話者,交談真是困難。我實在沒有把握不傷他,但我還是開了腔:

  「將人們置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實在徒勞無益,生活總會擺脫這種困境的。」

  「在目前情況下不可能。要麼像亞歷山大城,要麼像斯巴達城邦,不戰則敗,別無選擇。眼下,還是自己多想想這些事情為好。」他帶著某種仁義補充說道:「只要事先有思想準備,犧牲就不再痛苦了。」

  「我堅信羅貝爾決不會有任何犧牲。」

  「我們一年後再談吧。」斯克利亞西納說,「一年以後,他要麼開小差,要麼再也不寫作。我不覺得他會開小差。」

  「他永遠不會放下筆。」

  斯克利亞西納臉上一亮:「賭點什麼?一瓶香檳?」

  「我什麼也不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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