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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是來看你的。」

  這天晚上,他身著雅致的灰色西裝,實在英俊。他的穿著總像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追求樸素的美。他舉止彬彬有禮,嗓音平穩而且準確,不輕易露出笑容,可他目光的慌亂和嘴唇的溫柔無不顯出他的青春活力。納迪娜從他嚴肅的神情中得到滿足,見他表現膽怯而感到心安。她獻殷勤地打量著他,顯得有點幼稚可笑:

  「你玩得開心嗎?聽說阿爾薩斯的風光是那麼秀麗!」

  「你知道,一旦風景區被軍事佔領,就變得一片淒涼了。」

  他們坐在樓梯的臺階上,長時間地交談,然後又跳舞、歡笑,後來為了換換口味,兩人可能又吵了一架;和納迪娜在一起,總是以吵鬧而告終。此時,朗貝爾獨自坐在火爐旁,滿臉不高興。眼下根本不可能到房子的兩頭去把他倆扯到一起,讓他們攜起手來,重歸於好。

  我走到食品櫥前,喝了一杯白蘭地。我的目光順著自己的黑裙往下移動,停留在自己的大腿上;會想到自己長著一條大腿,真滑稽可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條腿,連我自己也沒有。色如焦黃的麵包似的絲裙下,這條腿細長有力,與別的腿沒有什麼兩樣,它總有一天也會被徹底埋葬,仿佛從未曾存在過:這顯得多麼不公平。我正沉醉在對這條細腿的欣賞之中,這時,斯克利亞西納向我走了過來:

  「看您樣子好像玩得不怎麼開心嘛!」

  「盡我努力吧。」

  「年輕人太多了。年輕人呀,從來就不開心。作家也太多了。」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勒諾瓦·佩勒迪埃和康熱,「他們都在寫作,對嗎?」

  「都在寫。」

  「您,您不寫?」

  我笑著回答說:「噢,上帝,不!」

  他粗魯的言談舉止惹我喜歡。從前,我跟眾人一樣,拜讀了他名噪一時的作品《紅色的天堂》,尤其使我激動的是他那部有關納粹奧地利的大作;充滿激情的見證,遠勝一般的通訊報道。逃離蘇聯之後,他又逃出了奧地利,取得了法國國籍,可這整整四年裡,他一直呆在美國,今年秋天,這是我們第一次與他見面。他很快用「你」稱呼羅貝爾和亨利,可似乎從未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從我身上移開了目光,說道:「我常想,他們將會怎麼樣?」

  「誰?」

  「一般來說指法國人,可尤其是這批人。」

  這次,輪到我細細打量他了:三角臉,高顴頰,銳利而又嚴厲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像女人的一般。這不是一張法國人的面孔。蘇聯對他來說是個敵國,而美國,他又不喜歡;天底下沒有一處使他感到是自己的家。

  「我是乘一艘英國船從紐約來的。」他掛著一絲微笑說道,「輪船服務員有一天對我說:『可憐的法國人,他們連仗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都不知道。』我覺得這話對整個局勢概括得比較精闢。」

  第一章(四)

  他的話音中分明含有幾分得意,真惹我生氣。我說:「給過去的事件起個什麼名稱,這毫無意義,問題的關鍵是未來。」

  「正是如此,」他激動地說,「正是為了未來幸福,才必須正視現實。我感覺到這裡的人對此毫無意識。迪布勒伊跟我談什麼文學雜誌,佩隆關心的是開心的旅遊,他們好像都以為可以像戰前一樣生活。」

  「那麼,上天是派您來擦亮他們的眼睛囉?」

  我聲音生硬,斯克利亞西納淡然一笑:

  「您會下象棋嗎?」

  「很不高明。」

  他繼續掛著笑容,那股學究氣早已從他臉上消失了。我們早就是知己朋友,意氣相投。我心想,他又要來向我施展斯拉夫人的魅力了,而這魅力確實起了作用。我也忍不住笑了。

  「下象棋時,要是我作為旁觀者觀戰,我比棋手看得要清楚得多,哪怕我的棋藝不比他們高明,那麼,這裡情形也是如此:我是從外邊來的,所以我看得清。」

  「看清什麼了?」

  「死胡同。」

  「什麼死胡同?」

  我陡然忐忑不安地這樣問他。在很長時間裡,我們一直肩並肩生活在一起,沒有任何旁觀者;這束來自外界的目光刺得我心緒不寧。

  「法國知識分子已置身于死胡同中。事情落到他們頭上了。」他帶著某種洋洋自得的神態繼續說道,「他們的藝術,他們的思想,只有在一定的文明得以保持的情況下才有其存在的意義。倘若他們想要人為地挽救這一文明,其結果必定一無所獲,他們將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賦予藝術和思想。」

  「羅貝爾並非生來第一次積極從事政治。」我說,「政治活動從未妨礙他寫作。」

  「不錯,1934年,迪布勒伊犧牲了許多時間投入反法西斯鬥爭。」斯克利亞西納口氣文雅地說,「可當時,他的道德觀與其文學觀似乎可以調和。」他又慍怒地接著說,「在法國,你們從未緊迫地感覺到歷史的重擔。在蘇聯,在奧地利,在德國,歷史的重擔是無法逃避的。正因為如此,比如我就不寫作。」

  「您過去寫過。」

  「您以為我就不夢想創作別的作品?可眼下根本顧不上。」他一聳肩膀,「只有歷史上有過那種可惡的人文主義傳統,才會面臨斯大林和希特勒而去關心什麼文化問題。顯而易見,」他繼續說,「在狄德羅①、維克多·雨果②和多列士③的故國,人們總是想像文化和政治可以攜手並進。巴黎長時間自視為雅典。雅典已經不復存在,早完蛋了。」

  ①狄德羅(1713~1784):法國啟蒙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無神論者、文學家。
  ②維克多·雨果(1802~1885):法國作家。主要作品有《九三年》、《悲慘世界》等。
  ③多列士(1900~1964):法國共產黨前總書記,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長住莫斯科,二戰後曾任法國副總理。著有《人民之子》。

  「至於歷史的緊迫感,我認為羅貝爾在這方面比您強。」

  「我並不攻擊您的丈夫。」斯克利亞西納只是微微一笑,否定了我這句話的完整意義,而充其量只把它當作夫妻間感情忠誠的一種強烈表示。「實際上,」他補充說道,「我一直認為目前兩個最偉大的思想家是羅貝爾·迪布勒伊和托馬斯·曼。問題正是這樣:我之所以預言迪布勒伊必將放棄文學,是因為我堅信他頭腦清醒。」

  我聳了聳肩膀。要是他想以此來奉承我,那可看錯了對象,我打心眼裡厭惡托馬斯·曼。

  「羅貝爾決不會放棄寫作。」我說。

  「迪布勒伊著作中的非凡之處,」斯克利亞西納說,「在於他善於把對美的執著追求與革命精神熔於一爐。他在生活中也達到了類似的平衡:他一方面組織『警覺委員會』,一方面勤於寫作。可如今的問題是,這一和諧的平衡已經不可能存在了。」

  「羅貝爾一定能獲得新的平衡,請相信他。」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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