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開小差?」亨利樂呵呵地說,「我不是當兵的。」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克洛蒂·德·貝爾瓊斯:「您應該邀克洛蒂跳舞,就是那位掛滿了首飾、十分裸露的太太。她是位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的貴夫人,對你十分仰慕。」

  「上流社會女子,這可是我的癖好之一。」斯克利亞西納笑嘻嘻地說。他搖了搖腦袋:「我承認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

  他前去邀請克洛蒂。納迪娜在與拉舒姆跳舞,迪布勒伊與波爾圍著聖誕樹在旋轉。波爾並不喜歡迪布勒伊,可迪布勒伊卻常常能想方設法逗得她發出笑聲。

  「你可是把斯克利亞西納搞得氣憤極了!」樊尚快活地說。

  「我要出外旅行,他們都氣極了。」亨利說,「首先是迪布勒伊。」

  「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朗貝爾說道,「你比他們幹得都多,不是嗎?因此,你有充分的理由出去休息一下。」

  「確實,」亨利心裡想,「我跟年輕人最合得來。」納迪娜羡慕他,樊尚和朗貝爾理解他,他們和他一樣,剛有可能,便抓緊機會要去看看外面發生的一切,並馬上報名當了戰地通訊員。亨利在他們身邊呆了許久,不厭其煩地談論起過去那非凡的日子。想當初他們占了報社的辦公室,在德國人的鼻子底下賣《希望報》,而亨利則在撰寫社論時抽屜裡放把手槍。今天晚上,他覺得這些往事增添了嶄新的魅力,因為他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清楚地聽到了這些往事:他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大海是碧藍碧藍的,他懶洋洋地回憶著逝去的時光,回憶著這遠方的朋友,並為自己獨自躺在那裡自由自在而心曠神怡。他心裡樂滋滋的。

  忽然,他發現自己仍呆在這間紅色的公寓裡,時間已淩晨4點。許多人已經離去,大家都要走了,他將又獨自和波爾呆在一起,將不得不與她說話,向她表示愛撫。

  「親愛的,你的晚會簡直是部傑作。」克洛蒂擁吻著波爾說,「你有一副奇妙的歌喉。若你願意,准會成為戰後的一個大歌星。」

  「我可沒有這麼大的奢望。」波爾開心地說。

  是的,她沒有這種雄心壯志。亨利最清楚她心中的願望:成為世界上最光榮的男子漢懷中最美的女人。要促動她改變幻想,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最後幾位賓客離去了,公寓突然間空空蕩蕩。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聲響,那腳步聲繼而節奏分明地擊打著街巷的沉寂,波爾動手收拾起丟在椅子下的空杯子。

  「克洛蒂言之有理。」亨利說,「你的嗓音永遠是那樣美妙。我已經許久沒有聽到你的歌聲了!你為何不再歌唱?」

  波爾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你喜歡我的歌喉?你願意我經常為你歌唱?」

  「當然。」他笑眯眯地說,「你不知道安娜跟我說了點什麼,她說你應該重返歌壇。」

  波爾神色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啊!不!別跟我提這事。這事早就了結了。」

  「為什麼?」亨利問,「他們那麼熱烈地鼓掌,你已親眼看到了吧?他們大家都被感動了。眼下,許多夜總會都在開業,人們渴望新的歌星……」

  波爾打斷了他的話:「不,我求求你,別強求了。讓我公開登場,我厭惡,別強求了。」她用苦苦哀求的聲音重複說道。

  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了她一番。「厭惡?」他用猶豫不決的口吻說道,「我這就不明白了,過去你對唱歌並不厭惡,你如今也沒有變老。你知道,你呀,甚至更美了。」

  「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段時光,」波爾道,「一段永遠埋葬了的時光。我從今之後,只為你歌唱,而決不為他人歌唱。」她話中含著如此強烈的情感。亨利不再作聲,可他在心底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再次發動進攻。出現了一陣沉默,波爾開口問道:「我們上樓吧?」

  「上樓。」

  波爾坐在床上,她摘下耳環,輕輕取下戒指。「你知道,」她聲音平靜地說,「要是我剛才對你要外出旅行有所指責的話,請你原諒。」

  「想到哪兒去了!你完全有權利不愛旅行,並說出來。」亨利說。一想到晚上整個聚會期間,她心頭一直對此事而深深內疚,亨利不禁感到局促不安。

  「我完全理解你渴望出去走走。」波爾說道,「我甚至也十分明白你想不帶著我,獨自外出。」

  「並不是我要想。」

  她手一揮,打斷了亨利的話:「你用不著客氣。」她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兩眼直直的,上身筆挺,儼然一位阿波羅神殿裡正在靜思的女祭司。「我從來未曾想到要把你困在我們愛的牢籠之中。假若你不希望新的天地,不補充新的營養,那你就不成其為你自己了。」她朝前俯下身子,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贅,也就心滿意足了。」

  亨利沒有答腔。他既不想使她陷入絕望境地,也不願給她任何鼓勵。「要是我心頭能對她產生幾分怨恨也行啊!」他暗自在想。可是,他激不起絲毫怨氣。

  波爾站起身子,嫣然一笑,她的臉上重又顯出了人情味,她雙手搭在亨利的肩頭,用自己的臉龐貼緊他的面頰說道:「你離開我能行嗎?」

  「你完全清楚,不行。」

  「對,我清楚。」她快活地說,「就是你說行,我也不相信。」

  她朝浴室走去。必須不時跟她說一句話,給她一個笑臉,斷不能不這麼做。她把這笑臉和話語當作聖物珍藏在心底,當她的信念發生動搖時,她常常從中索取奇跡。「可不管怎麼樣,她內心知道我再也不愛她了。」亨利自言自語。他這樣講,也是為了使自己也深信不疑。他開始脫下衣服,套上睡衣。她自己雖然也知道,可要是她不答應,事情不會有任何進展。耳邊傳來了絲綢的窸窣聲,繼而又響起汩汩水聲和水濺玻璃聲。往昔,這響聲往往使他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他不快地對自己說道:「不,今晚不行。」波爾出現在門口,一頭細密的秀髮披在肩頭,神情嚴肅,赤身裸體。

  她風韻幾乎不減當年,只是對亨利來說,這花容月貌已經毫無意義。她鑽入被窩,默不作聲地緊貼著他,他找不到任何藉口拒絕她。這時,她已經心蕩神馳地喘著粗氣,貼得他更緊了。亨利動手撫摸她的臂膀,撫摸她的腹部,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乖順地向下流去。這當然更好,給她額頭上一個熱吻,但決不會就使波爾滿足的。要向她解釋清楚還不如乾脆滿足她的欲望省時。亨利吻著那張灼熱的嘴巴,它還是老一套,像平素一樣在他的嘴下自動張開。可過了片刻,波爾離開了他的雙唇,於是亨利怪不舒服地聽到了她老調重彈,低聲訴說起他早已不向她表白的那些話:「我永遠是你一串漂亮的紫藤花,對嗎?」

  「永遠是。」

  「那你愛我嗎?」她把手放在他那強壯的身體上面問道,「你真的永遠愛我嗎?」

  他感到沒有勇氣挑起悲劇。他已經習慣於招認一切,而這一點,波爾十分清楚。「真的。」

  「你屬￿我嗎?」

  「我屬￿你。」

  「對我說你愛我,說呀。」

  「我愛你。」

  她輕信地長喘了一口氣。亨利猛地抱住了她,嘴巴緊壓她的雙唇。他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她的身體,為的是儘快完事。在她的體內,他猶如置身於這間紅得過分的公寓,赤身通紅。波爾開始呻吟起來,像往日一樣,低聲喊叫著。可是在過去,亨利的愛是她的保護神,她的喊叫、呻吟、歡笑和吻咬是神聖的祭品。可今天,他睡在一位誤入歧途的女人身上,這女人說著淫穢的語言,那爪子抓得讓人難受。他厭惡她,也厭惡自己。她仰著腦袋,緊閉著眼睛,裸露著牙齒,奉獻得如此徹底,癡迷得如此可怕。亨利恨不得打她幾記耳光,讓她清醒過來,對她說:「是你,是我,我們在同房,僅此而已。」他感到自己在強行糟踏一具僵屍或一位瘋女,可卻怎麼都無法擺脫自己的性欲。當他最終又放任地撲倒在波爾身上時,他聽到了一聲勝利的呻吟。波爾低聲問道:

  「你幸福嗎?」

  「當然。」

  「我是多麼幸福。」波爾說道,兩隻明亮的眸子凝視著亨利,眼睛裡閃爍著淚花。亨利把這只亮得令人難以忍受的臉蛋依在自己的肩頭。「巴旦杏樹又將花滿枝頭……」他閉著雙眼道,「桔子樹上一定會結出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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