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到時我會有主意的。來,喝一杯。」

  「我不喝酒,我再吃一個三明治還行。」

  他倆走到了食品櫥前。勒諾瓦和朱利安正唇槍舌劍,爭辯不休:這是家常便飯了。他倆都斥責對方以不光彩的方式背叛了年輕時代的良知。昔日,他們覺得超現實主義過於拘謹,還不夠怪誕,合力組建了「超人」運動。勒諾瓦後來成了梵文教授,做些神秘費解的詩作;而朱利安則當了圖書館館員,放棄了寫作,也許他是少年得志,恐懼中年平庸、江郎才盡吧。

  「你對此持何看法?」勒諾瓦問,「必須採取措施,反擊附敵作家,對不對?」

  「今天晚上,我不想費神思索。」亨利樂呵呵地回答道。

  「阻止他們發表作品,此乃錯誤之策。」朱利安道,「當您全力撰寫檄文之時,他們時間充裕,准會寫出好書來。」

  一隻大手猛地搭在亨利的肩頭:原來是斯克利亞西納。

  「瞧我拿什麼來了:美國威士忌,我好不容易搞到兩瓶。巴黎第一個聖誕節前夜,這是開懷暢飲的好時機。」

  「棒極了!」亨利道。他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遞給了納迪娜。

  「我不喝酒。」她一副被冒犯的神態說道。

  她扭過腳跟,亨利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邊。他已經把這酒的味道忘得一乾二淨。說真的,從前,他更喜歡喝的是蘇格蘭威士忌酒。不過,既然他把蘇格蘭威士忌酒的滋味也忘得一乾二淨,兩者就沒有什麼差別了。

  「誰想喝一杯正牌的美國威士忌?」

  呂克拖著兩隻患痛風的大腳走了過來,身後跟著朗貝爾和樊尚。他們各自滿滿斟了一杯。

  「我更喜歡優質白蘭地。」樊尚說。

  「這酒不差。」朗貝爾說道,可自己並沒有把握。他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斯克利亞西納:「在美國,他們真的每天都喝上十二杯嗎?」

  「他們,他們指誰?」斯克利亞西納反問道,「美國人有一億五千萬,他們並不都像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他的聲音很不中聽,對比他年輕的人,他往往不怎麼客氣。他故意猛地朝亨利轉過身子:

  「我剛才與迪布勒伊嚴肅地談了談,我心裡很不安。」

  他顯得憂心忡忡,平時他就是這麼一副神情,仿佛他在場也好,不在場也罷,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與他個人休戚相關。亨利毫無心思分擔其憂慮,只是嘴上問道:「到底為了什麼?」

  「他目前正在組建的運動,我認為其主要目的好像在爭取共產黨手下的無產階級。可這和迪布勒伊原先的打算似乎根本不是一回事。」斯克利亞西納聲音陰鬱不快地說。

  「對,完全不是。」亨利道。

  他心中痛苦地思索:「一旦我被迪布勒伊捲進去,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就是這類無休無止的爭論。」他再次感到自己渾身上下被遠走高飛的強烈欲望所吞沒。

  斯克利亞西納定睛看了他一眼:「你與他走一條道?」

  「十分謹慎地小步走。」亨利回答道,「搞政治,並非我的所長。」

  「你十有八九沒有看透迪布勒伊正在打什麼主意。」斯克利亞西納說。他用責備的目光盯著亨利:「他正在組織一個所謂獨立的左派,可實際上同意與共產黨人統一行動。」

  「對,我知道。」亨利說,「那又怎麼了?」

  「怎麼了,他是在打他們的牌。被共產主義嚇壞的人為數很多,他要使這些人與共產黨人重新接近。」

  「不要對我說你反對統一行動。」亨利說,「若左派開始鬧分裂,豈不好看!」

  「受共產黨人奴役的左派!這是一劑迷魂藥。」斯克利亞西納說,「如果您已決定與他們一塊走,那就加入共產黨好了,這樣做更乾脆。」

  「做不到,對許多問題,我們看法都不一致。」亨利說。

  斯克利亞西納聳了聳肩:「那麼,從現在起,要不了三個月,斯大林派准會譴責您是社會叛徒。」

  「到時再瞧。」亨利道。

  他沒有絲毫的興致繼續爭論下去,可斯克利亞西納死盯著他的眼睛:「別人對我說《希望報》在工人階級中讀者很多。真的嗎?」

  「不錯。」

  「如此說來,你手中掌握著惟一的一份非共產黨人的,但卻能打入無產階級的報紙!你意識到擔當的責任重大嗎?」

  「我意識到了。」

  「如果你讓《希望報》為迪布勒伊效勞,那你就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勾當的同謀。」斯克利亞西納道,「雖然迪布勒伊是你的好友,」他又附加了一句:「可必須反對他。」

  「聽著,至於報紙,它任何時候都決不會為任何人效勞,既不為迪布勒伊,也不為你。」亨利說。

  「總有一天,《希望報》必須要確立其政治綱領。」斯克利亞西納說道。

  「不。我決不要先驗的綱領。」亨利回擊道,「我堅持只談我所想的,談我是怎麼想的,決不隨便被人所左右。」

  突然,響起呂克平靜的聲音:「我們堅決不要政治綱領,因為我們要顧全抵抗運動的統一。」

  亨利自斟了一杯美國威士忌。「所有這一切全是他媽的混帳玩藝!」他低聲罵了一句。呂克嘴邊總是掛著這些字眼:抵抗運動精神,抵抗運動統一。至於斯克利亞西納,一旦有人跟他談起蘇聯,他就臉紅脖子粗。這些人最好還是到他們的角落裡去說胡話吧。亨利一飲而盡。他用不著別人給他出主意,對報紙該怎麼辦,他自有主張。當然,《希望報》也許免不了要表明政治立場,可必須要完全獨立。亨利保留了這份報紙,並非要把它辦成像戰前那些報刊一樣的貨色。當時,形形色色的報刊竟明目張膽地矇騙公眾,其後果已經看到:由於每天看不到值得信賴的權威性文字,大眾暈頭轉向,不知所措。

  如今,派別之間的論戰已經結束,大家對基本點的看法差不多趨於一致,必須趁此良機培育讀者,而不應把東西往他們腦子裡硬灌。亦即不要把觀點強加給他們,而應該培養他們學會自己作出判斷。這並非易事,讀者往往要求現成的答案。切勿給他們造成無知、不可靠和自相矛盾的感覺。而難就難在這裡:要無愧於他們的信任,而不是騙取他們的信任。辦報有方的證據便是幾乎到處都有人購買《希望報》。「如果自己也跟共產黨人一樣教條,何必又斥責他們搞宗派主義呢?」亨利暗自思忖。他打斷了斯克利亞西納的話:

  「你不覺得可以把這次爭論推到另一天嗎?」

  「行。我們約個時間。」斯克利亞西納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了記事本。「我認為我們進行立場觀點的交鋒,已經刻不容緩。」

  「等我旅行回來再說吧。」亨利說。

  「你要去旅行?是出差搜集情況?」

  「不,是去消遣消遣。」

  「眼下?」

  「當然是的。」亨利回答道。

  「這不是開小差吧?」斯克利亞西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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