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一樁神秘案件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你們要拿我怎麼樣?」他問。

  瑪爾特沒有回答,轉身就走了。回家的時候,大約五點鐘光景,她走到森林邊沿上。庫羅警告她有陌生人。她又折回原路,向著她住過好久的五天鵝閣走去;可是她剛走出林蔭道,就發覺自己被一個貢德維爾的村警遠遠瞧見了,於是她決定迎著他走去。

  「你真早呀,米許太太?」村警邊向她走過來邊說。

  「我們的命苦,」她回答,「我不得不象女傭人那麼幹活;我到貝拉什去要些種子。」

  「你們在五天鵝沒有種子嗎?」村警問。

  瑪爾特沒有回答。她繼續趕路,到了貝拉什田莊,她請求博維薩熱給她幾種種子,她說奧特塞爾先生叫她到他這裡來討點種子以便更新品種。瑪爾特離去以後,貢德維爾的村警立刻到田莊來查問瑪爾特在那裡要了什麼。過了六天,瑪爾特變得更謹慎小心了,她在午夜就把食品送去,免得遇上村警;很明顯,村警在監視著整個森林。這樣送了三次以後,法庭已經開庭辯論,她聽見神甫高聲讀出被告們的口供以後,不由得驚駭極了。

  她把古熱神甫拉過一邊,叫神甫發誓對她所告訴他的一切都嚴守秘密,如同對懺悔的內容保密一樣,然後把米許給她,那封信的殘餘部分給神甫看,把全部內容告訴神甫,告訴他地窖裡面藏著上議員。神甫馬上問瑪爾特有沒有她丈夫的別的信件可以比較筆跡。瑪爾特回到自己的農舍,發現一張傳票在等著她,傳她出庭作證。等她回到古堡以後,古熱神甫和他的妹妹也都收到要出庭作證的傳票。他們不得不馬上到特魯瓦去。因此,這幕悲喜劇的所有人物,包括配角在內,都集中到舞臺上來了!在這個舞臺上,兩個家族的命運正在經受考驗。

  在法國只有極少數地方,司法借助排場來表現它應有的氣派。除了宗教和王權,司法豈不是最龐大的社會機器嗎?可是無論走到哪裡,甚至在巴黎,司法衙門氣派之小,佈置的惡劣,陳設的單調,都大大地減少了這個龐大機器的威力,而我們的民族在今天各民族中是以公共建築物最華麗、最壯觀而自負的。

  幾乎所有的城市中,司法衙門的佈置都一模一樣。走進去是一個長方形的大廳,廳的盡頭有一張鋪著綠粗呢的桌子,安置在講合上,桌子後面排列著法官坐的普通扶手椅。公訴人的位子在左邊,順著這邊過去,沿牆壁有一個長長的講臺,上面排列著椅子,那是陪審員的席位。陪審員席位的對面,是另一個講臺,上面放著一張長凳,是給被告和看守他們的憲兵坐的。講臺下面有一張桌子用來安放卷宗和證物,旁邊就是書記官的座位。在拿破崙沒有進行司法改革以前,政府專員和陪審團主席各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一個在法官席的右邊,一個在左邊。兩個執達吏在席前的空隙地方來往奔走,傳訊證人。被告律師席位在被告所在講臺的下面。一道木欄杆在大廳的另一端把陪審員席和被告席兩個講臺連接起來,圍成一圈,圈子裡擺著幾張長凳,是給訊問過的證人和有特權的聽眾坐的。最後,法庭的對面,大門的上端,總有一個蹩腳的講臺,那是保留給官員和經院長特許的本省婦女坐的,因為院長負責維持法庭的治安,有權挑選聽眾。沒有特權的旁聽者只好站在大門和欄杆之間的空處。這就是法國法院和今日重罪法院的一般面貌,當時特魯瓦的重罪法庭也是這個樣子。

  在一八〇六年四月,組成法庭的庭長和四個法官也好,公訴人也好,陪審團主席也好,政府專員也好,執達吏也好,辯護律師也好,除了憲兵以外,都是既沒有制服,也沒有特殊標誌的。如果有了,倒可以使單調的陳設和相當枯燥的外貌得到調劑。這兒連耶穌釘十字架的像也沒有,因此,司法人員也好,被告也好,都不能拿耶穌作為榜樣。這裡一切都很暗淡而且平庸。壯麗的陳設對社會利益十分必要,對犯人說來也許倒是一種安慰。遇有開庭審判這一類機會,觀眾總是踴躍前來旁聽的,過去如此,將來也會如此,要改變這種情況,必須先改變習俗,必須使法國認識到准許旁聽並不能帶來宣傳效果,公開審判只能構成過度嚴重的刑罰,如果立法者能想像到這種刑罰的嚴重性,也許就不作這樣的規定了。習俗往往比法律更殘酷。一個時代的習俗反映了一個時代的人,法律卻是整個國家理智的結晶。習俗往往是違反理智的,可是比法律更強有力。

  法院門前聚集了不少人。就象所有轟動一時的案件一樣,院長不得不派一小隊士兵守衛在法院門口。旁聽的人都站在欄杆後面,人數那麼多,簡直使人氣也透不過來。德·格朗維爾先生為米許辯護,博爾丹是西默茲兄弟的律師,案子中關係最小的奧特塞爾兄弟和戈塔爾則由特魯瓦城的一個律師辯護。還未開庭,三個律師已經坐到他們的座位上,個個臉上都顯得信心十足。醫生從來不讓病人發現他的憂慮,同樣地,律師也總是對他的當事人顯出充滿希望的樣子。這是欺騙轉化為美德的極其罕見的一個例子。

  被告走進來時,人群中對四個年輕貴族響起了一陣輕輕的讚美聲;經過二十天的關押和擔驚受怕,他們的臉色都變得有點蒼白。一對孿生子長相那麼酷似,引起了人們極強烈的興趣。也許每個人都在想:大自然應該特別保護這種稀世奇珍;如果命運忽視了他們,讓我們來補救命運的疏忽吧。他們舉止高貴,平易近人,既無羞愧之色,也不盛氣淩人,這使婦女們非常受感動。四個貴族同戈塔爾就穿著他們被捕時所穿的衣服出庭;米許的衣服因為被拿去作為證物,他就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一件藍禮服,羅伯斯比爾式棕色天鵝絨背心,一條白領帶。這個可憐的人,由於面孔生得兇惡,受到了懲罰。人群中稍一騷動,他就用他的黃色、清澈而深沉的眼球向他們望去,人群立刻報以嫌惡的低語聲。聽眾都認為米許站在被告席上是上帝的旨意,米許的岳父曾經使多少人坐上這被告席啊!可是米許其實是個偉大的人,他抑制住一個嘲諷的微笑,只用眼睛望著他的主人們。他的神氣似乎對他們說:「我害了你們了!」五個被告都同他們的辯護律師親親熱熱地打了招呼,只有戈塔爾仍舊在裝傻。

  首先由辯護律師對某些審判人員和陪審人員提出拒絕,他們顯得很精明老練,夏爾熱伯夫侯爵勇敢地坐在博爾丹和德·格朗維爾先生旁邊,對他們加以指點。陪審團組成以後,公訴書一宣讀,被告就被分開隔離審問。每個被告的口供都驚人地相似。他們早上到森林裡騎馬蹓躂,一點鐘時他們回到五天鵝吃中飯;飯後從三點到五點半,他們又回到森林裡去。這是各個被告口供的基本相同部分,其餘細節則因各人地位特殊而有不同。庭長詢問西默茲兄弟為什麼這麼大清早就出去,孿生兄弟兩人的回答都是:他們回國以後,都想贖買貢德維爾,馬蘭前一天晚上到來了,他們想同馬蘭談判,就同表妹以及米許一起出外丈量一下森林,以便確定贖買的價格。與此同時,奧特塞爾兄弟也同五天鵝小姐以及戈塔爾追捕過一隻狼,這只狼是農民們看見在森林裡出現的。如果陪審團主席也象搜集貫德維爾花園的馬蹄印那樣小心地搜集他們在森林裡的馬蹄印的話,那麼就能得到他們在遠離古堡的地方奔馳的證明。

  奧特塞爾兄弟的口供證實了西默茲兄弟的口供,而且同他們在預審時的口供一致。這是因為每個被告都想到要證明他們出外蹓躂的目的,只有推說是打獵;幾天以前有些農民發現過森林裡有一隻狼,每個人都把這件事拿來作為藉口。

  可是公訴人指出他們的口供前後有矛盾:預審時奧特塞爾兄弟供稱打獵是大夥兒全都去的,而現在審判中的口供卻說是奧特塞爾兄弟同洛朗絲去打獵,而西默茲兄弟去丈量森林。

  德·格朗維爾先生指出:犯罪事實是在下午兩點到五點半之間發生的,被告們說明他們上午是怎樣度過的,法庭應該相信他們。

  公訴人回駁說,被告們在上午進行監禁上議員的準備工作,他們就有利害關係要加以隱瞞。到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看清楚辯護律師的靈巧。法官、陪審員和聽眾不久就明白,這場官司的勝負,還要經過激烈的搏鬥。博爾丹和德·格朗維爾先生似乎各種情況都預見到了。

  要證明無罪就得把當天的行動合情合理地交待清楚。因此辯護人的責任是要用頗象真實的故事,來對抗公訴人的不像是真實的故事。在辯護人的眼中看來,當事人既然無罪,公訴人所說的就是虛構的故事。對四個貴族的公開審訊充分澄清了事實,對他們是有利的。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對米許的審訊情況比較嚴重,這時候格鬥開始了。每個人這才明白為什麼德·格朗維爾先生寧願為一個下人辯護,而不為主人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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