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一樁神秘案件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洛朗絲接受了,老侯爵就把她同奧特塞爾太太帶到他的房子裡。在整個訴訟進行期間,兩個辯護人和五天鵝一家都要住在這裡。晚飯以後,關起門來,博爾丹請洛朗絲把案子經過情況向他確切地述說一番,雖然案發前的有些事實已由侯爵在從巴黎到特魯瓦來的路上對博爾丹和年輕的律師講過了,但是博爾丹仍然請洛朗絲源源本本地講述,任何細節都不要忽略。博爾丹兩隻腳烘著火,聽著,絲毫沒擺出權威的架勢。至於年輕的律師,則情不自禁地一半為五天鵝小姐的美貌著迷,一半注意傾聽案情的細節。

  「真的講完了嗎?」博爾丹等洛朗絲講完以後問道。洛朗絲所講的內容就跟本書到目前為止所敘述的一樣。

  「講完了,」她回答。

  最深沉的靜寂在夏爾熱伯夫公館的客廳裡延續了幾分鐘;在這裡,演出了人生最嚴肅的一幕,也是最少見到的一幕。一切案件在法官審判以前,都是先經過律師判斷的,正如同病人的死亡總是由醫生預感到一樣;律師和醫生判斷以後,人們才開始同自然或者法律鬥爭。洛朗絲,奧特塞爾先生和太太,老侯爵,人人的眼睛都盯著訴訟代理人的又老又黑的、佈滿深深的麻點的臉。到底有活路還是死路一條?老訴訟代理人要把話說出來。奧特塞爾先生揩去額頭上的汗珠;洛朗絲望瞭望那個年輕的律師,發覺他滿臉愁容。

  「怎樣?我親愛的博爾丹?」侯爵一邊問一邊把鼻煙盒遞給他,訴訟代理人心不在焉地拿了一撮鼻煙。

  博爾丹摩擦著他的腿肚,他穿著黑呢短褲,黑粗絹絲襪,上身穿的長上衣式樣有點象十八世紀被稱為法蘭西服的那種。他把他的狡黠的眼光投向他的當事人,眼光裡帶著驚慌的表情,這使他的當事人仿佛一下子跌落到冰窖裡。

  「要我剖析案情嗎?」他問,「要我對你們坦率地說話嗎?」

  「說吧,先生!」洛朗絲回答。

  「你們好心好意所做的一切,都反過來成為不利於你們的證據,」老訟師開口對她說,「沒辦法救你的親戚,只能設法減輕他們的刑罰。你命令米許賣掉他的地產,這就是你對上議員有犯罪意圖的最明顯的證據。你故意把底下人都派到特魯瓦去,以便你們單獨留下來,由於這是事實,證據就更加有力。奧特塞爾哥哥對博維薩熱說了一句要命的話,這句話把你們都斷送了。你自己在院子裡也說過一句話,證明你很久以來已經對貢德維爾懷有惡意。而且你在事情發生時親自站在鐵柵欄門那裡望風,如果對你沒有起訴,只不過是他們想避免在案子裡加上一個引人注目的因素而已。」

  「這個案子是無法辯護的,」德·格朗維爾先生說。

  「尤其是因為我們不能說出事實真相,所以更難辯護,」博爾丹接著說。「米許、西默茲兄弟和奧特塞爾兄弟應該簡單地堅持說,他們同你只到森林裡去了半天,說他們是回到五天鵝吃的午飯。可是縱使我們確定三點鐘綁架發生的時候你們是在五天鵝,誰又能當你們的證人呢?瑪爾特是其中一個被告的妻子,迪裡厄夫婦同卡特琳是你的底下人,奧特塞爾先生和夫人是兩個被告的父親和母親。這些證人是沒有用處的,法律不同意他們為你們作證,常識認為他們只會幫你們的忙。如果不幸你說出來是到森林裡挖掘一百一十萬法郎的金子,你就把所有的被告都斷送了,他們要作為盜賊給送上苦工船。公訴人,陪審員,法官,旁聽的群眾,整個法蘭西都會認為你們偷了貢德維爾的金子,認為你們囚禁上議員的目的就是為了做這樁事。假定目前的起訴書能夠站得住腳,案情是不清不楚的;假如說出了事情真相,相反,案情倒變得一清二楚了;陪審員一定用盜竊金子來解釋案情中所有不明不白的地方,因為時至今日人人都把保王党看作是強盜!目前的案情可以看作是一種報復行動,在當前政治形勢下還是可以說得過去的。被告有蒙受死刑的危險,可是不會人人都認為這是丟人的事情;如果把挖掘金錢的事扯進去,那根本是不合法的,你就會失掉公眾的同情,因為罪行如果是情有可原的,公眾會同情被判處死刑的犯人。案子一開始的時候,如果你把藏金的處所,森林的地圖,藏金子的鐵筒和金子一起拿出來證明你們這一天是怎樣度過的話,在公正的司法人員面前你們是可能開脫的;可是到了目前這種情況,所能做的只能是沉默了。願天主保佑,六個被告中沒有一個亂說話就好了,我們還可以看看是否能利用他們的審訊記錄。」

  洛朗絲絕望地絞扭著兩隻手,把悲痛的眼睛仰望天空,因為這時候她才發現她的表哥們已經落到怎樣的深淵。老侯爵和年輕的律師都表示完全同意博爾丹這一番可怕的話。奧特塞爾老頭哭了起來。

  「為什麼不聽從古熱神甫的話逃走呢?」奧特塞爾太太十分懊惱地說。

  「啊!」博爾丹喊起來,「如果你們本來可以叫他們逃走,而你們卻沒有這樣做,那你們就是親手殺害了他們了。缺席裁判可以爭取時間。有了時間,被告就能弄清案情。這樁案子是我生平所見最神秘的案件,我在一生中是弄清楚過不少案件的。」

  「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這件案件,甚至我們也不能,」德·格朗維爾先生說,「如果被告是無罪的,這件事就是別人幹的。五個人總不能夠象變戲法似的到一個地方來,弄到幾匹馬,馬蹄鐵同被告的一模一樣,裝扮得與被告相同,把馬蘭放在壕溝裡,唯一的目的是陷害米許、奧特塞爾和西默茲幾位先生。這些尚未找到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是為了某種利益才打扮成這五個無罪的人的樣子;要找到犯罪分子,或者找到他們的蹤跡,我們得象政府一樣,有相當數量的偵探和耳目,分派到方圓八十公里的所有村鎮裡去。」

  「這是不可能辦到的,」博爾丹說,「連想也不要這樣想。

  自從社會創造出司法機關以後,它從來沒有給過無罪的被告一種同法官訴追罪犯相等的權利。司法機關是掌握在訴追人手中的工具,不是被告手中的工具。辯護人手中既沒有偵探,又沒有警察,又不能操縱社會輿論來證明被告無罪,無罪的一方唯一的武器就是講道理;講道理雖然能夠影響法官,而對懷有成見的陪審員卻往往毫無效力。現在全國都反對你們。

  那八個在起訴書上簽署的陪審員都是貴族地產的獲得者。我們將來的審判陪審團成員,不是象他們一樣的貴族地產獲得者,就是貴族地產的賣主或者主持其事的行政官員。總之,我們將要遇到一個『馬蘭』①的陪審團來審判馬蘭案件。因此我們需要有一個完整的防衛體系,不要從這裡面走出來,寧可無罪而死。你們會被判決有罪。我們要上訴到最高法院,我們盡可能在那裡拖延時間。如果在這段時期中我能夠搜集到有利於你們的證據,你們就可以要求特赦。這就是我對案情的剖析和我的意見。如果我們勝訴了(因為打官司一切情況都可能出現),這就是奇跡;你們的律師是我所認識的律師中最可能實現這個奇跡的人,我要幫助他實現這個奇跡。」

  ①雙關語,「馬蘭」(malin)的原意是:惡毒的,懷有惡意的。

  「上議員應該是掌握這件案子的關鍵人物,」德·格朗維爾先生這時候說,「因為一個人總是知道誰恨自己和為什麼要恨自己的。我親眼看見他在冬末離開巴黎,他單獨一個人到貢德維爾來,沒有帶領隨從,同他的公證人躺在古堡裡,簡直可以說他是自己送入虎口,讓那五個人綁架他的。」

  「的確,」博爾丹說,「他的行動最低限度也象我們的行動那麼古怪;可是現在是全國都反對我們的時候,我們怎能從被告的地位一變而為控告人呢?我們需要的是善意和政府的幫助,以及比平常案件多一千倍的證據。我看出來我們不知姓名的敵人是有預謀的,而且作了極為精細的安排,他們十分清楚米許和兩位西默茲先生同馬蘭之間的關係。他們作案的時候不說一句話,不偷一件東西,證明他們十分小心謹慎。我看他們面具下面掩蓋著的不是普通罪犯。可是把這些話對人家派給我們的陪審員去說,又有什麼用呢!」

  這番具有敏銳觀察力的談話使洛朗絲既震驚又懊喪,在私人案件中這種洞若觀火的能力使某些律師和某些法官變成大名鼎鼎的人,而現在這種無情的邏輯推理使洛朗絲的心抽緊了。

  「在一百件刑事案件中,」博爾丹說,「沒有十件是經過司法機關全面調查清楚的,也許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案件根本沒有搞清內情。你們的案件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內情不僅被告弄不清,公訴人也弄不清,司法機關不明白,公眾也不明白。至於皇帝陛下,他有別的重要事情,縱使西默茲先生們不想推翻他,他也想不到去救他們。可是真見鬼!誰跟馬蘭有仇呢?他們要怎樣對待馬蘭呢?」

  博爾丹同德·格朗維爾先生互相望了一眼,他們似乎懷疑洛朗絲說的是不是實話。這對年輕姑娘說來是案子發生以後千萬種痛苦中最刺心的一種;因此她向兩個辯護律師掃了一眼,這道眼光立刻把他們的惡意懷疑消除淨盡。

  第二天,訴訟案卷交到辯護律師手中,他們而且能夠同被告們談話。博爾丹回來對全家說,六個被告都是正直的人,用一句職業術語來說,「他們都頂住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要為米許辯護,」博爾丹說。

  「米許?……」夏爾熱伯夫侯爵驚叫起來,這個改變使他驚異。

  「他是全案的中心,也是危險的所在,」老訟師說。

  「如果他所處的地位最危險,我覺得這樣改變是應該的,」

  洛朗絲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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