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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三章 帝制時代的一樁政治案件

  法蘭西帝國一個上議員被綁架這件事,距今已經有三十四年,中間又經歷了三次大革命,而今只有老人才能回憶得起這件事在歐洲引起了怎樣的轟動。幾個年輕人被控綁架馬蘭,這件案子所引起的興趣和好奇心,沒有任何案子可以比得上,只有帝政時期聖米迦勒廣場雜貨店老闆特律莫的案子,莫蘭寡婦的案子,王政復辟時期菲亞爾代斯和卡斯坦的案子,現政府治下拉法熱夫人和費希的案子,才差可比擬。這樣一件謀害皇上的上議院成員的案件,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差不多在案件發生的同時,人們便把逮捕被告和搜索無結果的事稟告了皇上。森林經過深入的搜索,奧布和附近各省也都跑遍,絲毫沒有找到從哪條路綁架貢德維爾伯爵,或者把他禁閉在哪裡的痕跡。拿破崙召見了大法官。大法官從警務大臣那裡獲取情報以後,來向拿破崙解釋馬蘭同西默茲家族的關係。當時皇上正在忙著料理國家大事,他認為這件案子可以根據以前的事實來加以解決。

  「這些年輕人真是瘋了,」拿破崙說。「象馬蘭這樣的法學家當然會否認用暴力強迫簽訂的字據。監視這幾個貴族,看他們怎樣釋放貢德維爾伯爵。」

  他命令盡可能快地處理這件案子,因為他認為這件案子是攻擊他建立的制度,是否定大革命所帶來的變革的惡劣例子,是對把貴族財產收歸國有這個大問題的反攻倒算,是把各黨各派合併起來的一個障礙,而合併黨派是他對內政策中一直要做的一件事。最後,他認為他受了這些年輕人的騙,他們本來向他許下諾言要安分守己的。

  「富歇的預言應驗了,」他喊道,他想起了兩年前富歇漏出來的一句話,富歇現在是他的警務大臣了,他當時說那句話是由於受到科朗坦關於洛朗絲的報告的影響。

  在憲政政府統治下,沒有人會理會這種又盲又啞、既冷若冰霜又不知感恩的「政府公事」;這種制度下的人民很難想像在帝制統治下皇上說一句話,他的政治機構或管理機構就要大賣力氣。他的強大的意志力仿佛不僅感染人們,也感染事物。拿破崙說了那番話以後,一八〇六年的反法聯盟①出其不意地發生了,使皇帝完全忘記了這件案子。他想的是重新發動戰役,他忙著集結部隊,準備猛擊普魯士君主政體的心臟。可是他關於趕快處理這件案子的意願得到了有力的貫徹,因為所有法官的職位都處在朝不保夕的狀態中。那時候,康巴塞雷斯以國務大臣身分,正在同大法官雷尼埃一起籌建第一審法院、帝國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他們在爭論法官的制服問題,拿破崙對這個問題很重視,而且很有理由;他們在審核司法人員的名單,搜尋已被大革命取締的前最高法院的遺老。奧布省的司法官員自然會想到,如果在綁架貢德維爾伯爵的案件中表現得賣力一些,對自己將來的地位大有好處。因此拿破崙的隨便猜測在廷臣和一般群眾眼中就成了確定不移的結論。

  ①一八〇六年普魯士聯合英國和俄國組成第四次反法聯盟,於一八〇六年十月初給拿破崙下了哀的美敦書。

  歐洲大陸依然生活在和平中,法國人人都崇拜皇帝;他迎合各種利害關係和虛榮心,迎合人,迎合事,迎合一切,甚至迎合人們對往事的回憶。因此暴力行動在群眾的心目中就是損害公共的福利。無辜的西默茲兄弟和奧特塞爾兄弟,可憐就在群眾中得了臭名聲。只有少數幾個貴族,躲在他們的領地上,私下為這個案子感到痛心,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事實上,怎麼能抗拒公眾輿論呢?一七九二年被五天鵝貴族們透過五天鵝公館的百葉窗槍殺的十一個人,被人從墳墓裡挖出屍首來,全省都譴責幾個被告殺害了他們。人們害怕有些大膽的逃亡貴族會一個個都起來,用暴力對付那些取得他們財產的人,以抗議對他們財產的不公平的剝奪,要求歸還他們的財產。因而這幾個被捕貴族就被人看作是強盜、竊賊、殺人犯;米許與他們共謀,對他們更是極大的不幸。在恐怖時期中,這個省所有掉下來的頭顱,都是米許這個人或者是他的岳父斬的;關於米許,還流傳著無數稀奇古怪的傳說。此外,由於奧布省幾乎所有的官吏都是馬蘭安插的,他們更能給公眾的怒氣火上添油。沒有一個慷慨的聲音敢出來反對公眾的呼聲。事實上,幾個可憐的被告沒有任何法律手段可以抵制偏見,因為共和四年霧月法典雖然區別開起訴陪審團和審判陪審團,區別開公訴和審判,但卻沒有給被告有力的保障,如果對審訊的公正與否產生懷疑,被告不能夠上訴到最高法院。

  四個貴族和米許等人被捕的第三天,五天鵝古堡的主人和奴僕都被起訴陪審團傳訊。五天鵝就交給佃農看守,古熱神甫和他的妹妹搬過來住,負責監督。五天鵝小姐和奧特塞爾夫婦搬到迪裡厄的小房子裡居住,這所小房子坐落在環繞特魯瓦城延伸的又長又闊的郊區。洛朗絲看到了老百姓的怒火,資產階級的惡意,行政官吏的敵對情緒,她的心都揪緊了;這一切都是從一些小事情上表現出來的,誰如果牽進了刑事犯罪案,這些案子在哪個外省城市審判,他的親屬在那裡就總會碰到這些事情。她聽到的不是充滿鼓勵和同情的言語,而是故意說給她聽的飽含惡意報復的談話;對她這樣的處境人們原應保持最低限度的禮貌和克制態度,但是人們表現出來的卻是仇恨;尤其重要的是普通人都難以忍受的孤立,處在逆境的人由於不信任任何人,對這種孤立更加敏感。洛朗絲的全部勇氣已經恢復,她認為她的表哥們的無辜太明顯了,因而她對人們的態度毫不在乎,並不害怕群眾對她所作的無聲的譴責。她鼓起奧特塞爾先生和太太的勇氣,同時不停地想著即將到來的司法戰役,按照程序的迅速來說,這場戰役不久就要在刑事法庭打響。可惜這時候她受到意想不到的一次打擊,使她的勇氣大減。

  正當她的全家處在災難當中,人人都鄙棄他們,他們全家仿佛陷入沙漠中間的時候,有一個人在洛朗絲的眼中突然變得形象高大起來,而且顯示出他的高貴性格。這個人就是德·夏爾熱伯夫侯爵。陪審團的主席在起訴書的結尾簽上「同意起訴」幾個字,而且將起訴書交給公訴人的第二天,幾個被告已經由拘留而變為正式逮捕,夏爾熱伯夫侯爵坐著他的老式馬車,勇敢地來搭救他年輕的親戚來了。這位偉大家族的家長,預見到司法程序的迅速,已經匆匆忙忙趕到巴黎,帶回來了一個舊時代最足智多謀和最誠實的訴訟代理人博爾丹,這位博爾丹在過去十年中是巴黎所有貴族的訴訟代理人,他的後繼者就是有名的但維爾。這位可敬的訴訟代理人立刻挑選了一個律師,他是過去諾曼底最高法院院長的孫子,現在正在跟博爾丹學習,將來想當法官,名叫德·格朗維爾。事實上,在辦理這個案件以後,德·格朗維爾先生也的確當上了巴黎的代理檢察長——這個取消了的官職是拿破崙重新把它恢復的——,後來成為我們時代最有名的司法人員之一。德·格朗維爾先生同意辦理這個案件,他認為這是他第一次出頭露面的機會。在那時代,公設辯護人取代了律師,因此辯護權並不受限制,每個公民都可以為自己的無罪辯護,可是一般被告都雇舊律師為自己辯護。

  老侯爵對洛朗絲受盡悲痛折磨感到震驚,他立刻在行動上表現出十分有教養和合乎禮節。他提也不提過去他白提了的忠告。他介紹博爾丹時說這位訴訟代理人是最有權威的人,對他的意見必須一字一句毫無折扣地遵行;他介紹年輕的德·格朗維爾說他是辯護律師,對他完全可以信任。

  洛朗絲把手伸給老侯爵,而且自己還熱烈地緊握侯爵的手,這使侯爵感到十分高興。

  「您以前的話說對了,」她對侯爵說。

  「那麼你們現在願意聽我的忠告嗎?」他問。

  年輕的女伯爵同奧特塞爾先生和太太同時點了點頭。

  「好!那就到我的房子來住吧,我的房子在城中心,離法院不遠;你們在這兒太擠了,你們同你們的兩位律師一起搬過去,那就好多了,你們就不至於離開戰場太遠。在這裡你們每天都要穿越特魯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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