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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德·莫爾索先生結束了異國漂泊的生活,依稀望見了比較安生的前景,覺得心滿意足,心靈的創傷也似乎漸漸平復了。這個山谷的氣息沁人心脾,他呼吸暢快,對未來存有美好的憧憬。家業大計,不得不考慮。他全力籌劃經營農業,開始嘗到了一些樂趣。但是,雅克的出世,對他是一次嚴重打擊,毀了他的現在與將來。醫生斷定嬰兒難以成活。伯爵向孩子的母親隱瞞了醫生的話;繼而,他請醫生檢查了他自己的身體,檢查的結果令他絕望。接著,瑪德萊娜的出世,又證實了醫生的診斷。這兩樁變故,使他內心確信了命運的判決,從而加劇了他的病態心理。他的家族從此絕嗣;一個純潔無暇的少婦,要在他身邊痛苦地生活,終日為子女的性命提心吊膽,卻得不到半點做母親的樂趣;從他昔日生活的腐殖土中,又萌生新的痛苦,這像塊重石砸在他的心上,把他徹底摧毀了。伯爵夫人看現在便猜出了過去,也預見了將來。最難的事莫過於使一個負疚的人得到幸福,只有天使才肯做,然而伯爵夫人還是力圖辦到。一日之間,她變成了禁欲主義者。她步入深淵之後還能望見天空,現在又要為一個男人獻身,承擔起慈善修女普救眾生的那種使命。她原諒了伯爵不能自我原諒的事情,以便讓他同他本身和解。伯爵變得吝嗇了,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領教了社交生活而只產生厭惡之感的人那樣,害怕受妻子的欺騙,她就深居簡出,毫無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運用女人的心計,引導伯爵幹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為有見地,比別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實在任何別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後來夫妻生活漸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詐又愛講閒話,怕他萬一不檢點,就會牽累孩子,因此,她索性決定永遠不出葫蘆鐘堡。正因為如此,外面誰也沒有想到,德·莫爾索先生其實是無能之輩,妻子用厚厚一層青藤掩蓋了這堆廢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滿意,而是愛挑剔;然而,他妻子卻像一塊鬆軟的土地,他躺在上面,內心痛苦也像上了清涼油一樣,減輕了許多。

  德·謝塞爾先生出於心中惱恨而透露了不少情況,這不過是最扼要的敘述。他素諸世情,能夠看出深埋在葫蘆鐘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說德·莫爾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態,騙過了世人的眼睛,卻瞞不過愛情的靈性。我躺在小小的臥室裡,便預感到其中的內幕,於是一躍而起;現在我能望見她房間的窗戶,在弗拉佩斯勒怎麼還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從塔樓的螺旋梯躡手躡腳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間的寒氣使我冷靜下來。我從紅磨坊橋橫渡安德爾河,來到那只系在葫蘆鐘堡對面的幸運的船上。古堡朝阿澤屏那面的最靠邊一扇窗戶依然亮著燈光。我又恢復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這回的凝望是平靜的,時而伴著柔情蜜意的夜間蟲鳴的華彩樂章,以及大葦鶯單調的鳴囀。我身上的一些意識醒來,像幽靈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紗幕。我的靈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欲念多麼強烈,直沖到她的面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語:「我能得到她嗎?」猶如喪失理智的人的譫語。如果這幾天,世界對我來說擴大了,那麼一夜之間,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願、我的志向,全系在她一人身上。我祈願成為她的一切,以便治癒並充實她那顆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圍是水流通過磨坊閘門發出的潺潺聲,不時還傳來薩榭鐘樓報時的鐘鳴,這一夜過得多美啊!就在這清朗的夜晚,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懷著卡斯蒂利亞那位騎士的信念,把我的靈魂許給了她;我們嘲笑塞萬提斯筆下那個可憐的騎士,卻以那種信念開始了愛情。當天空出現第一束晨光,鳥兒發出第一聲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園。田野上沒人瞧見我,誰也沒有覺察我偷偷出去過。我一覺睡到午餐鐘響的時候。飯後,我不顧天氣炎熱,又走到草場,再去瞧瞧安德爾河及其小島,瞧瞧幽谷及其山巒;看來我已經迷上了這裡的景物。然而,一走起來便停不下,我腳步如飛,賽過脫韁的野馬;我又看到我那只小舟、我那株株柳樹。我那座葫蘆鐘堡。中午時分,鄉村總是一片寂靜,這裡也一樣,只有空氣在微微發顫。樹冠紋絲不動,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昆蟲在陽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飛上(木岑)樹,忽而飛入葦叢;家畜在樹蔭下反芻;葡萄園的紅土暑氣蒸人;鰻魚在岸邊遊竄。我去睡覺之前,這裡的景色多麼清新、多麼娟秀,現在變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來了,我猛地跳下船,沿著坡路上去,好繞著葫蘆鐘堡轉一轉。我沒看錯,伯爵正順著一道樹籬,似乎朝一道門走去,門外便是沿河的阿澤公路。

  「今天上午您身體好吧,伯爵先生?」

  他高興地看著我,顯然他不是經常聽到別人這樣稱呼他。

  「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歡鄉村呀,大熱天還出來散步。」

  「家裡讓我到這兒來,不就是要我在田野裡活動嗎?」

  「那好哇,我的黑麥正在收割,您願意去看看嗎?」

  「當然願意啦!」我答道,「不過,老實說,我對農事無知得令人難以相信,不僅不辨麥寂,連白楊、山楊也分不清楚,既對農作物一無所知,也不懂經營土地的各種方法。」

  「好哇,好哇!來吧,」他一邊往回走,一邊興沖沖地說,「您從坡上的小門進來。」

  我們倆一裡一外,沿著樹籬上坡。

  「在德·謝塞爾府上,您什麼也學不到,」他對我說,「人家太闊氣了,除了從管家手裡收賬,什麼也不幹。」

  一路上,伯爵指給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園、菜園和果園。然後,他又帶我朝一條長長的林蔭小路走去。小路臨水,兩邊長著刺槐和椿樹。我望見在林蔭小路的盡頭,德·莫爾索夫人坐在一條長椅上,正照看著她的兩個孩子。鋸齒形的細小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抖動,一個女子在那樣的樹蔭下顯得多美啊!我這樣快又登門拜訪,未免失于天真;對此她也許感到驚奇,因而明知道我們朝她走去,她也沒有起身。伯爵讓我觀賞一下山谷的景色。從這裡望去,別有一番風光,同我們一路經過的丘崗大相徑庭。這裡酷似瑞士一隅。條條小溪穿過草場,注入安德爾河;草場狹長,消逝在蒼茫的天際。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綠茵無邊,而其餘各個方向,或有丘巒,或有樹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視線。我們邁開大步,去問候德·莫爾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瑪德萊娜正讀的書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經咳成了一團。

  「哦!怎麼回事?」伯爵的臉刷地白了,高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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