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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德·莫爾索伯爵離群索居,不僅僅出於嫉妒心理。他跟大多數世家子弟一樣,早年所受的教育既不完善,又很膚淺,只有等將來周旋於社交界,出入於朝廷,執行欽差使命或者榮任要職,以便彌補早年教育的不足;豈料恰巧在第二階段教育開始之際,德·莫爾索伯爵流亡異國,缺了這一課。他總以為王朝很快會在法國復辟;他抱著這種信念,流亡期間便無所事事,蹉跎了歲月。他曾在孔代①軍中效命,作戰英勇,不愧是保王党的中堅分子;孔代軍瓦解後,他又期望不久在白旗下捲土重來,因而不像某些流亡者那樣自謀生計。抑或他也沒有勇氣隱埋自己的高貴姓氏,去幹下賤活兒,用汗水掙麵包吃。他總是寄希望於第二天,也許還由於榮譽感的作用,他始終不肯投靠外國列強。磨難挫傷了他的勇氣。長途跋涉、忍饑挨餓;希望頻頻破滅,凡此種種損壞了他的身體,消磨了他的意志。他一步步走到了窮途末路。對許多人來說,窮困固然是一種振奮劑,可是對另外一些人,它又成為麻醉劑,而伯爵就屬￿這後一種人。這位可憐的都蘭貴紳,在匈牙利境內風餐露宿,向埃斯特哈澤親王②的牧羊人討塊麵包,同他們分吃一塊烤羊腿,然而,他絕不會接受他們主子的施捨,而且也多次拒絕過法蘭西敵人遞過來的麵包。我想到這些情景,心裡對這個流亡者始終沒有產生過怨恨,即使看到他得意時有多麼可笑。德·莫爾索先生白髮蒼蒼,可見他罹難重重;我特別同情流亡者,不忍心對他們評頭品足。在伯爵身上,法蘭西人和都蘭人的開朗性格消失了;他變得鬱鬱寡歡,羈旅中又身染重病,不知是德國哪家濟貧院行善,為他醫治。他患的是腸膜炎;這種病往往危及生命,即使治好,患者的脾氣也要改變,十有八九要落個疑病症。同他有過風流豔遇的也都是些下等女人,這不僅危害了他的生命,而且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把那些豔遇深深埋藏在心底,惟獨被我發現了。經過十二個春秋的悲慘生活,他的目光開始移向法蘭西;由於拿破崙頒發了赦令,他可以重返家園了。他一路跋涉,千辛萬苦,在一個晴朗的傍晚渡過萊茵河時,望見了斯特拉斯堡的鐘樓,激動得險些昏倒。他向我講述當時的情況:「我叫起來:法蘭西!法蘭西!可見到法蘭西啦!就像一個孩子受了傷,高聲叫:媽媽!」他未出世時家財萬貫,回國時卻一貧如洗;他本來有指揮一個團或者治理國家的才能,回國時卻無職無權,前途暗淡;他生來身強體壯,回國時卻心力交瘁,病弱不堪。在人與事發生了巨變的國度裡,他既無學識,當然也毫無威望,眼睜睜喪失了一切,甚至連身體和精神都垮了。他深感沒有財產,難以支撐門第。他的不可動搖的觀點、在孔代軍中的經歷、他的感憤憂傷、種種回憶,以及垮了的身體,使他浮躁易怒;在法蘭西這樣戲謔成風的國度裡,伯爵這種性格是必定要吃苦頭的。且說他走到曼恩,已經半死不活。也許是內戰的緣故,革命政府偶爾疏忽,沒有拍賣那裡的一座大莊園。伯戶稱說是他自己的產業,才算給伯爵保留下來。勒農庫家族住在吉弗裡,他們的古堡與這座莊園毗鄰;德·勒農庫公爵得知德·莫爾索伯爵回歸故里,便去請他暫時住在吉弗裡,以便從容修繕一所住宅。勒農庫府上人慷慨好客,伯爵一住就是幾個月,身體漸漸復原;不過,在這最初的修養期間,他極力掩飾內心的苦痛。勒農庫一家喪失了巨萬家資;從門第來看,德·莫爾索先生同他們女兒還算般配。嫁給一個三十五歲又老又病的男子,德·勒農庫小姐非但不反對,反而顯得挺滿意;因為婚後,她就能同她姨母一起生活了。她姨母又是她的養母,即德·布拉蒙.紹弗裡親王之妹,德·韋納伊公爵夫人。

  ①孔代親王,即路易·約瑟夫·德·波旁(1736—1818),曾於1792年組織保王軍,同共和軍作戰,1801年潰散。

  ②埃斯特哈澤(1765—1833),匈牙利將軍、外交官,擁有奧地利帝國境內最豐饒的地產。

  德·韋納伊公爵夫人是德·波旁公爵夫人的摯友,參加了一個神聖會門。那個會門的靈魂聖馬丁①先生生於都蘭,人稱「無名的哲學家」;他的信徒修德養性,遵奉神秘主義的天啟論派②的高深思辨哲學。這種理論能提供打開神聖世界大門的鑰匙,它以人走向齊天洪福的演變來解釋人生,要把人的職責從合法的泯滅中解救出來,用教友會的永不枯竭的溫情來安撫人生的苦難,同時教導人鄙視苦難,要以慈母般的感情對待我們要送上天堂的天使。這是一種給人以希望的禁欲主義。勤於祈禱,以純潔之愛愛人,便是這種信念的要義,它源於脫離羅馬教會的天主教義,而回到教會創立之初的基督主義。然而,德·勒農庫小姐始終留在教廷派教會中,她姨母也一直忠於教會。大革命時期,德·韋納伊公爵夫人飽受苦難,到了晚年越發虔誠,不斷往她掌上明珠的心靈裡傾注聖愛的光照和內心喜悅的聖油,這裡引的是聖馬丁的原話。這位性情平和的賢達,從前常去看望德·韋納伊夫人。姨母仙逝之後,伯爵夫人也在葫蘆鐘堡多次接待他。聖馬丁最後幾卷著作在圖爾的勒圖爾米印書館印刷,他就在葫蘆鐘堡監督出書事宜。同歷盡人世滄桑的老婦人一樣,德·韋納伊夫人深明事理,把葫蘆鐘堡給了新娘子,好讓她有個家。老人心地慈悲,好事總是做到底,她把整座古堡給了外甥女,自己只留一間臥室,就在她從前住的、後來給伯爵夫人用的房間上面。不久她便辭世了;剛辦完喜事,又辦喪事,這給葫蘆鐘堡罩上了一種無法消除的憂傷氣氛,也給新娘迷信的心靈添了一層難以排遣的哀愁。剛到都蘭安家的那些日子,對伯爵夫人來說,即使算不上幸福,也是她生活中舒心的一段時間。

  ①聖馬丁(1743——1803),他的處女作《論謬誤與真理》署名「無名的哲學家」。

  ②天啟論派,基督教神秘主義派別,自稱獲得上帝特別光照啟示,於1776年由韋斯豪普特創立,主張推翻教會和國家的一切權力,後因遭禁而成為秘密派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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