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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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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坐下來,重新敘話。我很快發現他是個極端的保王派,在他的圈子裡要避免磨擦,就得事事遷就他。迅速換上號衣的僕人來請我們人席。德·謝塞爾先生讓伯爵夫人攙著胳臂,伯爵則高興地挽住我的胳臂,一同步入餐廳。餐廳設在一樓,與客廳對稱。 裡邊都蘭燒的白瓷方磚鋪地,四壁鑲有細木護板,與窗臺相平;護板上麵糊著蠟光牆紙,組成幾大幅由花果圈起來的圖案;窗上掛著繡紅邊的密織薄紗窗簾;餐櫃是布勒①的舊式樣,橡木雕花椅上蒙著手工絨繡罩面。菜肴豐盛,但餐具並不精緻:型號不等的家用銀餐具、尚未重新時興的薩克森瓷器、八角形水瓶、瑪瑙柄餐刀,還有放酒瓶的中國漆盤。不過,室內擺的幾盆花倒挺別致,帶牙邊的塗漆花盆金光耀眼。我喜歡這些老式器具,覺得雷韋永②牆紙及其花邊十分悅目。我心如輕帆,只顧得意,卻沒有看出如此協調的鄉下孤獨生活,在她與我之間設置了難以排除的障礙。我坐在她的右首,給她斟酒。對,這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我擦到她的衣裙,吃著她餐桌上的麵包。只經過三個小時,我同她的生活便交織起來!總而言之,那可怕的一吻,那樁使雙方都羞愧的秘密,把我們連在一起了。我以諂媚為榮,一心要討好伯爵,他也十分受用。我可以撫摩他家的狗,迎合孩子們的任何微不足道的願望;我可以給他們帶來鐵環、瑪瑙球玩,可以給他們當馬騎;我甚至怨他們還沒有把我當成他們的玩物。愛情跟天賦一樣,有它本身的直覺。我已經隱約看出,我若是暴躁,賭氣,若是採取敵對態度,反而會葬送我的希望。我在喜不自勝的心情中用完了晚餐。只要在她家作客,我就不能計較她那不折不扣的冷淡態度,也不能計較伯爵表面客氣、實則相交如水的態度。愛情如同生命,也有它能自我滿足的青春期。由於心情激動不已,我回答幾句問話顯得笨口拙舌;不過,連同她在內,誰也沒有猜出我的心事;她在愛情上還一無所知。後半段時間像做夢一樣。可是,美夢中斷了;告辭出來,外面月光清朗,初夜充滿了暖意與馨香,四周一片銀白世界,草場。河岸、丘巒有如幻境一般;我經過安德爾河的時候,聽到清亮的鳴聲,那是一隻雨蛙間歇發出來的,我不知道它的學名;聽來既單調,又十分憂傷;然而,自從這個重大的日子之後,我一聽到雨蛙的鳴聲,心頭便湧起無限喜悅。我在那裡碰到的,仍然是一直消損我感情的那種冷漠,而且同在別處一樣,等我意識到未免遲了。我思忖會不會永遠如此;我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厄運的擺佈之中,以往的種種可悲事件,正與我品嘗過的純個人樂趣相衝突。回弗拉佩斯勒之前,我望瞭望葫蘆鐘堡,瞧見下面一棵木岑樹上掛著一隻小船,在水中蕩漾,是德·莫爾索先生釣魚用的;都蘭人稱為平底船。 ①布勒(1642—1732),法國高級木器細木工,1672年起為王宮製作,後來流行的家具款式即以他命名。 ②雷韋永(1725—1811),法國彩色糊牆紙製造商。 當我們走遠,不用擔心被人聽見談話的時候,德·謝塞爾先生便對我說:「喂!我用不著問您是否找到了那副美麗的肩膀;不過,您受到了德·莫爾索先生的款待,應當祝賀!見鬼,初次見面,您就成了中心人物。」 這句話和隨後那句我向您提過的話,又把我的心從沮喪狀態中激發起來。離開葫蘆鐘堡之後,我還一句話也沒有講;德·謝塞爾先生則認為,我是沉醉在幸福之中,才默默無語。 「怎麼可能!」我以譏誚的口氣答道;不過,這種口氣也像是我克制激動心情的緣故。 「他待客從來沒有這樣熱情過。」 「坦率地講,對他的款待,我本人也感到驚奇。」我覺出他的話有些醋意,便這樣說道。 誠然,我不諳世事,無法理解他這種情緒的緣起,但是,他暴露內心情緒的話卻震動了我。其實,我的房東心虛氣短,因改姓而貽笑大方。他本姓杜朗,父親是個有名的製造商,大革命期間發了大財。他妻子是德·謝塞爾家族的惟一後嗣,這個世族中出過王國最高司法官,它同巴黎大部分司法官的家庭一樣,在亨利四世①在位時期,還僅僅是市民階層。德·謝塞爾先生野心勃勃,想一筆勾銷杜朗這個本姓,以便爬上他夢寐以求的地位。起初他名字改為杜朗·德·謝塞爾,後來自稱D·德·謝塞爾,當時他是德·謝塞爾先生。在復辟時期,根據路易十八的詔書,他得到了長子世襲權,成了伯爵。他的子孫將採摘他的膽識所結的果實,卻不瞭解這種膽識有多大。一位嘴皮刻薄的親王講了一句話,常常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一般來講,德·謝塞爾先生的舉止,難得顯出杜朗的本色。」那位親王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蘭人常拿這句話開心。新貴們全有猴子的機靈:人們居高臨下觀賞他們,讚歎他們攀登的敏捷,可是一旦他們爬到頂點,人們就只注意他們不光彩的方面了。我的房東的另一面,便是被嫉妒心所激發起來的小人氣。迄今為止,貴族院議員的稱號和他本人,還是兩條不能相交的線。胸懷抱負而得到印證,可謂自恃其力;然而,志向高遠卻又達不到,就難免令人恥笑,成為庸人茶餘酒後的談資了。德·謝塞爾先生便是如此,他不像強者那樣走過一條筆直的路,當了兩屆國民議會議員,兩次落選,昨日榮任總監,今天是個白丁,連個省督都沒當上。他的官運大起大落,性情也隨之變壞了,增添了空懷大志的人常有的那種暴躁。都蘭人工於心計,對什麼都眼紅。德·謝塞爾先生儘管溫文爾雅,才智過人,堪負重任,但是事情也許就壞在這種生活環境助長的嫉妒心,因為在上流社會裡,聽到別人升遷便把臉繃得鐵緊的人,尖嘴薄舌、不肯稱讚別人的人,偏偏不容易春風得意。欲望小些,或許他會得的多些。然而不幸的是,他這個人確比別人高出一籌,於是總想昂首挺胸地走路。此時,德·謝塞爾先生的雄心已見曙光,保皇派頻頻送來微笑。也許他裝出氣度不凡的樣子,不過,他待我卻十分周到。況且,我對他也有好感,原因很簡單: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他的府上得到了安寧。他對我的關心也許很有限,可是在我這遭遺棄的可憐孩子看來,卻有點父愛的意味。我受到的體貼照顧,同我一直遭受的冷遇形成鮮明的對照;生活無拘無束,幾乎受到寵愛,我怎能不像孩子一樣感激。弗拉佩斯勒堡的主人同我幸福的黎明交織在一起,因此,我喜歡重溫的記憶裡總有他們的身影。後來,在簽發詔書那件事上,我恰巧有機會為我的房東盡了點力,頗感欣慰。德·謝塞爾先生富甲鄉里,生活豪華,不免觸怒了幾位鄰居。他有錢更換已有的駿馬和華麗的車子;他夫人的衣著打扮也首屈一指。他好擺出一副王公的架勢,接待客人的排場很大,僕役的數目超出了當地的傳統習慣。弗拉佩斯勒莊園的土地一望無際。因而,同這位鄰居及其奢糜的生活相比,德·莫爾索伯爵就顯得寒酸多了。他家只有一輛輕便馬車,在都蘭比簡陋的公共馬車強些,但比不上驛車。他家產微薄,只好蟄居在葫蘆鐘堡,做個都蘭人,直到國王施下恩澤,使他的門庭重新光耀,這也許是他未敢企望的。他欺鄰居不是士紳,便借歡迎我這個家道衰敗。徽章卻起自十字軍時代的世族子弟,壓一壓這位鄰居的富豪氣,貶低這位鄰居的樹林、土地和草場的價值。德·謝塞爾完全明白伯爵的這種用意。因此,二人見面總是虛與委蛇,沒有一點日常交往的關係,也沒有那種融洽的氣氛。按說,葫蘆鐘堡和弗拉佩斯勒堡一衣帶水,兩個莊園只隔一道安德爾河,兩邊的女主人在窗口可以相呼,他們是應該建立起密切關係的。 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1589年至1610年在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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