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永別 | 上頁 下頁
十七


  「來,」他緊緊抱住她,加了一句,「你感覺到我的心在跳動嗎?這顆心只為你而跳動過。我一直愛你。菲利浦沒有死,他在這兒,你就坐在他的腿上。你是我的斯泰法妮,我是你的菲利浦。」

  「永別了,」她說,「永別了!」

  上校渾身一顫,他以為這是自己的熱情感染了情婦。希望激發起撕肝裂膽的呼喊,與世永存的愛情、瘋狂的激情作出最後努力,他以為這一切喚醒了女友的理智。

  「啊,斯泰法妮,我們會很幸福!」

  她發出心滿意足的一聲叫喊,雙眼閃過頗為模糊的智慧的光芒。

  「她認出我來了!斯泰法妮!」

  上校感到自己心潮澎湃,眼眶濕潤。但是,突然,他看見伯爵夫人將一、二塊糖給他看,那是他剛才說話的時候,她搜他的口袋找到的。原來他將類乎猴子的精明的理智當成了人的思想!方雅先生看到伯爵夫人坐在上校身上。她正嚼著糖,作出種種嬌態以表達自己的快樂心情。如果在她尚有理智的時候她這樣開玩笑模仿自己的虎皮鸚鵡或小貓,別人大概會十分佩服的。

  「啊,朋友!」菲利浦恢復了知覺,大叫道,「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死去!我愛得太強烈了!如果她在瘋狂中還保留了少許女性,也許我一切都還能忍受。可是,總是見她這樣野性十足,甚至不知羞恥,看見她……」

  「這麼說,您需要的是歌劇裡的精神錯亂,」醫生尖刻地說,「如此看來,您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也受到某些成見的制約了?怎麼,先生,為了您,我剝奪了自己喂我的侄女吃糖這叫人心酸的幸福,我把與她玩耍的快樂讓給了您,我給自己只保留了最沉重的負擔。您睡覺的時候,我看護著她,我……。去吧,先生,拋棄她好了!離開這個淒涼的隱修所吧!我會與這個親愛的小人兒一起生活。我理解她的瘋狂,我窺視她的動作,我掌握她的奧秘。有一天,您會感謝我的。」

  上校離開了善人,為的是僅僅再回來一次。醫生為自己的話語竟然對來客產生了這樣的效果而驚懼不安,他開始愛上了這位來客,其程度不亞於喜愛自己的侄女。這兩個情人中,如果有一個值得憐憫,這個人自然是菲利浦:難道不是他獨自一人背著可怕的痛苦的重負麼!醫生叫人去打聽上校的情形,獲悉這個不幸的人躲到聖日耳曼附近他自己的一塊土地上去了。男爵相信一個夢,設想出一個使伯爵夫人恢復理智的計劃。他背著醫生,將秋季餘下的時日用來籌備這個大業。在他的田園裡,有一條小河潺潺流淌。冬季,小河淹沒了一大片沼澤。這沼澤與沿著別列津納河右岸伸展的那片沼澤幾乎完全相似。位於一座小山上的薩杜村①,正象斯圖江喀環抱著別列津納河平原一樣,使這可怖的一幕背景齊全。上校召集了一些工人,叫他們開一條運河,代表那條吞噬了法國拿破崙及其大軍多少精英的生命的河流。靠自己回憶幫忙,菲利浦成功地在園中摹擬了埃布萊將軍命令架了兩座橋的那條河流。他將橋的支架紮進河中,並將其燒毀,以便形象地表現出燒得半焦的黑呼呼的橋板。這烏黑的木板在河的兩岸向掉隊士兵證明通往法蘭西的道路已對他們關閉。上校吩咐送來一些殘木、廢鐵,與他的患難夥伴用來建造小船的東西十分相似。他把自己的園子毀得一塌糊塗,以便補全那種錯覺。他最後的希望就建立在這一錯覺之上。他定做了一些破破爛爛的軍服和便裝,以便裝扮幾百名農民。他建起簡易棚子,宿營地和炮兵陣地,再將它們焚燒。總而言之,凡是能重現每一場景最可怕之處的事,他一點也沒有疏忽,而且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十二月初前後,大雪給大地披上厚厚的銀裝以後,他又見到了別列津納河。這個人造俄羅斯是那樣嚇人的逼真,以致他的戰友中有數位又認出了他們從前飽受苦難的地點。對這一悲劇畫面,德·絮西先生堅守著秘密。當時,巴黎的好幾個社交圈子談到此事都視為荒唐。

  ①這是巴爾札克杜撰的地名。

  一八二〇年一月初,上校乘坐一輛馬車向亞當島森林駛去。這輛馬車,與當年將德·旺迪耶爾先生及其夫人從莫斯科帶到斯圖江喀的那輛十分相似,拉車的馬匹也與他冒著生命危險到俄國人的炮隊中去找尋的馬匹差不多一樣。他穿著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那天那肮髒而又稀奇古怪的衣裳,帶著那天的武器,梳著那天的髮式。他甚至任鬍鬚、頭髮長得長長,不修飾面部,以便使這可怕的真相一樣不缺。

  「我早猜透您的心思了,」方雅先生見上校走下馬車,便高聲說道,「您如果希望您的計劃成功,千萬別這身打扮露面。今天晚上,我叫侄女吃點鴉片。她睡著時,咱們給她打扮成她在斯圖江喀的那個模樣,然後把她放在這輛馬車裡。我坐一輛轎式馬車跟在您身後。」

  淩晨二時左右,伯爵夫人被抬上馬車,放在車墊上,裹在一條粗毯子裡。幾個農民為這奇異的劫持照亮。突然,在寂靜的黑夜中響起了一聲尖叫。菲利浦和醫生轉過身去,只見熱納維埃身體半裸從她睡覺的那間低矮屋子裡跑了出來。

  「永別了,永別了,這下子完了,永別了,」她喊著,淚流滿面。

  「喂,熱納維埃,你怎麼啦?」方雅先生對她說道。

  熱納維埃絕望地搖頭,將手臂伸向天空,凝望著馬車,長吼了一聲,明顯地表現出深深的恐懼,默默地回去了。

  「這是個好兆頭,」上校大叫道,「這個姑娘為再也沒有伴兒而感到傷心。說不定她看見斯泰法妮就要恢復理智了。①」

  ①當時有「超人視力」一說,巴爾札克頗相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