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永別 | 上頁 下頁


  「吃人肉的傢伙!讓我把毯子和我的手槍拿走!」傷心絕望的菲利浦說。

  「手槍拿走好了,」那投彈手頂撞他說,「至於毯子嘛,你看這個步兵,他已經兩天肚子空空,衣衫單薄,直打哆嗦。是我們的將軍……」

  菲利浦看見一個人,鞋破了,褲子有十處出了窟窿,頭上只有一頂破警帽,沾滿了白霜。他一言未發,趕快拿走了自己的手槍。

  五個人將牝馬拖到火跟前,開始割馬肉,其麻利程度不亞於巴黎肉店裡的夥計。奇跡一般,一塊一塊的馬肉都割下來,扔在火炭上。少校走到那女子身邊坐下。她認出他來,嚇得大叫一聲。他見她一動不動,坐在一個馬車墊子上烤火。她默默地望著他,沒有對他微笑。菲利浦這時看見自己將保衛馬車的任務交付給他的那個士兵就在自己身旁。這個可憐的人受了傷。由於寡不敵眾,他剛才向攻擊他的掉隊士兵讓了步。但是,象保衛主人的晚餐直到最後一刻的狗一樣,他也取了自己的一份戰利品,用一塊白床單給自己做了一個披風模樣的東西。此刻,他正忙著翻動一塊馬肉。少校看到,烹調美味佳餚使他面露喜色。

  德·旺迪耶爾伯爵三天以前象在孩童時代一樣摔了一跤,此刻他在妻子身邊,坐在一個小墊上,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火苗。熱烘烘的火開始驅散他麻木的感覺。對於眼前的危險和菲利浦的到來,他也不比對他的馬車剛剛被劫掠一空所發生的戰鬥更動感情。

  絮西首先抓住年輕的伯爵夫人的手,似乎為了向她表示親熱,向她表示自己見她淪落到如此不幸的地步心裡多麼難受。他一言不發地待在她身旁,坐在一堆雪上,雪融化了,滿地流淌。他自己不由得任憑烤火取暖的舒服感擺佈,忘記了風險,忘記了一切。他的臉上不由自主地綻開幾乎傻笑的表情,焦急地等待著他手下士兵的那塊馬肉烤熟。烤焦的肉味更使他感到饑腸轆轆,饑餓感壓倒了感情、勇氣和愛情。他望著他的馬車橫遭洗劫的後果,並無怒氣。篝火四周的全體人員早已將毛毯、小墊、毛皮大衣、長裙、屬￿伯爵、伯爵夫人和少校的男、女服裝瓜分完畢。

  菲利浦回過頭去,看看還能不能拿首飾匣派個用處。就著火光,他隱約看見金、銀、鑽石首飾散落一地,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將最小的一件據為己有。湊巧聚集在這堆火周圍的人,個個默默無語,這沉默含有十分可怕的意味。每個人只幹他認為對自己的舒適十分必需的事。這淒慘的場面真是荒唐怪誕之極。嚴寒把面孔凍得變了樣,臉上塗了一層泥。從雙眼到面頰底下,淚水劃出一條壟溝,證明這面具厚度幾許。鬍子老長,又髒又亂,使這些士兵顯得更加其醜無比。有的裹在女人披巾裡;有的披著馬匹的羊皮鞍褥,髒汙的毛毯,衣衫襤褸,帶著塊塊冰霜,冰霜正在融化。有人一隻腳穿靴,另一隻腳穿鞋。總之,沒有一個人的衣著不顯出令人發笑的莫名其妙之處。面對著這些可笑的事,這些人卻神情嚴肅,面色陰沉。只有木柴的畢剝聲,火苗的撲撲聲,軍營遙遠的嗡嗡聲和最饑腸轆轆的人為拽下最好部位的馬肉拿軍刀砍比謝特的聲音來打破這寂靜。有的倒黴蛋,比別人更疲乏,已經睡著了。他們當中若是有人偶爾滾進火堆裡,大概沒有一個人會去把他拉起來。這些嚴肅的邏輯學家認為,如果他尚未死去,燒灼的疼痛會提醒他躺在一個更舒服的地方。若是這個倒黴的傢伙到了火堆裡才醒過來,並且送了命,那也沒有一個人可憐他。一些士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用別人的漠不關心來證明自己的毫不在意滿有道理。年輕的伯爵夫人已經兩次看到這種景象,她始終一言不發。待放在火炭上的塊塊馬肉燒熟了,個個大吃大嚼。那種貪食的勁頭,只在獸類中見過,看上去真是令人作嘔。

  「三十個步兵騎一匹馬,這可是頭一回見過!」拿槍撂倒牝馬的那個投彈手嚷道。

  這便是證明我們國民性的唯一一句玩笑話了。

  過了一會,這些可憐的士兵,大部分人都裹緊自己的衣服,躺在木板上,躺在一切能保護他們不接觸到積雪的地方,睡起覺來。第二天會怎麼樣,他們全然不放在心上。待少校暖和過來,也填飽了肚子,克制不住的困勁便上來,眼皮發沉。在與睡意作鬥爭那短暫的一刻裡,他凝望了那位少婦。她將面孔轉向火堆一邊睡覺,露出緊閉的雙眼和一部分額頭。她身體裹在一件毛皮大衣和一件龍騎兵的大披風裡;頭枕一個沾有斑斑血跡的枕頭;她的卷毛羔皮帽子,用一塊帕子加以固定,在頸下打個結,使她的面龐儘量不受風寒;她把雙腳蜷在披風裡。這樣包著裹著,她真的什麼都不象了。難道她是最後一個隨軍賣酒食的商販麼?她還是那個迷人的女子,情人的驕傲,巴黎舞會上的王后麼?可歎,就連對她最忠貞不渝的男子的目光,在這一堆破衣爛衫之中也看不出任何有女性特點的東西了。在嚴寒的重壓下,一個女人的心裡愛情已經死亡。一切睡意中最抵擋不住的睡意,在少校的眼睛上攤開厚厚的簾幕,他看那丈夫和妻子,只象兩個小點。篝火的火焰,這些躺臥的面孔,在轉瞬即逝的熱度三步開外的地方怒吼的可怕的嚴寒,這一切都像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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