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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首先在於,選舉作為一項原則,要求參加選舉的人享有絕對的平等,用一個幾何學名詞來說,他們應當等量,而這一點正是現代政治永遠做不到的。其次,社會大事只能憑感情的力量來完成,也只有這種力量才能將人們結集在一起,而現代的偽哲學卻將法律建築在個人利益的基礎之上,傾向於將人們孤立起來。從前,在各個國家裡,寬宏大度的人並不少見,他們懷著慈母之心對待民眾被忽視的權益和他們的痛苦,今天這種人卻少得多了。因此,作為中產階級之子的神甫們就反對物質的力量,而保衛各國人民,反對他們的敵人。教會有過自己的領地和世俗的權益,這似乎可以鞏固自己的地位,結果卻削弱了它的行動。因為,神甫享有特權,就有點象壓迫者了;國家付給他報酬,他就成了公職人員,應當為國家貢獻他的光陰,他的心血,他的生命;公民們把他的美德視為義務,他的仁愛就不再是自由意志的產物,就會在他的心中枯竭。可是,神甫一旦成了貧民,並且他心甘情願當神甫,除了依靠上帝再也得不到別的依靠,除了贏得信徒們的心,別無其他財富,那時他會重新成為一名奔赴美洲的傳教士,當一名使徒,成為普渡眾生的大善人。總之,他依靠清貧治人,他垮在生活的優裕。」

  讓維埃先生已經抓住了聽眾的注意力。眾人默不作聲,細細品味著出自一位普通神甫之口的如此新奇的話語。

  「讓維埃先生,在您發表的許多至理名言之中,存在一個嚴重的錯誤,」貝納西說,「您知道,我並不喜歡討論新派作家和現代政權作為問題提出來的那種總體利益。依我之見,設想了一種政治制度的人,假若他覺得具有實現它的力量,就應當不事聲張地奪取政權,採取行動;但如果他仍然處於普通百姓渾渾噩噩安之若素的狀態中,那麼想通過個人之間的討論改變群眾的觀點,豈非瘋狂之舉?然而,親愛的神師,我還是要和您爭辯,因為我是在和心善的人說話,他們習慣於集思廣益,在一切事物中尋求真實。我的想法在您看來也許十分離奇,但這是以往四十年的災難啟迪我深思的結果。今天,主張所謂立憲的反對派人士要求的普選制,曾是教會一項卓越的原則,因為,親愛的神師,誠如您方才指出的,教會人士都是有學問的人,宗教感情使他們遵守紀律,他們的頭腦裡浸透著同一種體系,他們知道想得到什麼,要走向何方。然而,現代自由主義借助於思想觀點,輕率地攻擊波旁王朝欣欣向榮的政府,這些思想觀點的勝利將毀滅法蘭西和自由黨人自己。左翼的領袖們很清楚這一點。對於他們來說,這次鬥爭純屬權力之爭。一旦——但願不致如此——資產階級打著反對派的旗號,壓倒了他們的虛榮心所不服的社會上層,這一勝利將立即招致一場資產階級支持下的反人民的戰鬥,而人民不久便會把這個階級視為貴族,儘管是斤斤計較的貴族,但它的財富和特權會使人民感到可憎,尤其當他們有切身感受的時候。在這場戰鬥中,社會——我不說國家——又將瀕於死亡,因為勞苦大眾每獲得一次短暫的勝利,都會導致最大規模的混亂①。

  ①這裡講的故事雖然發生於一八二九年,但作者在此影射的卻是一八三一年十一至十二月的裡昂工人起義和一八三二年六月的巴黎武裝起義。

  「這場戰鬥將是激烈的,無休止的,因為它建立在選民之間眾多的意見分歧之上,在選票可以計算卻不能稱量的體系中,判斷能力最差、但人數最多的那一部分將壓倒社會德高望重之士。後果必然是:只有為了保衛更有限的特權而建立的政府才是堅強有力,因而也是更加完善的政府。我這裡所指的特權並不是從前那種旨在損害大多數人的利益而胡亂許給某些人的權利;不,它特指完成歷次政權交替的社會圈子。政權在某種意義上講,乃是一個國家的心臟。大自然在創造萬物時都將生命力繃緊,以便賦予它更大的彈性:國家的情況也是如此。我這就舉例說明我的想法。假設法國有一百位貴族院議員,他們只會引起一百種磨擦。如果您取消貴族院議員的稱號,所有的富人都會變成特權階層;您看到的不再是一百人,而是一萬人,您將擴大社會不平等的創傷。因為對人民來說,不勞而獲的權利就構成一種特權。在他們的眼中,只消費不生產的人是掠奪者。他們寧願幹看得見的活,而不理會使之更富足的精神產品。這樣一來,您就使磨擦增多,使戰鬥擴大到社會機體的各個部分,而不是將它局限在一個小圈子裡。攻擊和抵抗一旦成為普遍現象,一個國家的毀滅就迫在眉睫了。富人總比窮人少;故而鬥爭一旦變為具體的,勝利就總在窮人一邊。

  「歷史可以證實我的假設。羅馬共和國之所以征服了世界,就因為它確立了元老院的特權。元老院保持了統治思想的穩定。可是,當騎士①和新人們通過發展貴族階級擴大了政府的活動範圍時,國家便完了。不管蘇拉②還是後來的愷撒③是否願意,提比略④將它變成了羅馬帝國,這一制度集權力於一人之手,使這種偉大的統治多延續了幾個世紀。當這個永恆之城落入蠻族手中的時候,皇帝已經不在羅馬了⑤。當我們這塊土地被征服的時候,法蘭克人將它瓜分⑥並創立了確保他們私有財產的封建特權。數百數千個首領佔有了這個國家,建立了各種制度,以保衛他們用征服得來的權益。所以,只要特權受到限制,封建制度就得以延續下來。可是,當這個國家的主人——也就是貴人這個詞最確切的譯法——不再是五百,而是五萬時,就爆發了革命。後來,他們的勢力範圍擴展過大,反而變得死氣沉沉,軟弱無力,甚至面對金錢和思想的解放束手無策。這種解放是他們始料所不及的。既然在人民的心目中,資產階級戰勝君主制度,無非是為了增加特權者的人數,那麼,人民戰勝資產階級將是這一變化帶來的必然結果。如果發生了這樣的動亂,它將採取的手段必然是無限制地給予群眾普選權。誰投票,誰就要爭辯。有爭議的政權是不能存在的。您能設想一個社會沒有政權嗎?不能。那麼,提到政權,就要提實力。而實力應當建立在既決案的基礎之上。正是以上諸種理由促使我認為,選舉制度對於現代政府的存在最為有害。誠然,我認為我自己對貧窮受苦的階級已經表現出足夠的關注,不會被指控為希望它受苦受難;然而,儘管我讚賞這個階級勤勤懇懇、艱苦營生的態度,以及它任勞任怨的崇高品質,我仍然要說它是沒有能力參政的。我覺得,無產者正是國家的破壞者,應當永遠受人監督。所以,先生們,依我之見,所謂良心和自由這類含混不清又被人誤解的詞,曾被作為造反的信號和破壞的指令拋給人民,從而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選舉這個詞也即將造成同樣的後果。所以我認為對民眾的監督乃是支撐各個社會的正當和必要的措施。」

  ①騎士,古羅馬奴隸主集團中的一個階層,羅馬共和國後期,騎士派和元老派進行了長期的鬥爭。

  ②蘇拉(公元前138—78),古羅馬獨裁者,權貴派的代表。他曾恢復了元老院的權勢。

  ③愷撒(約公元前100—44),古羅馬統帥和政治家,為重建希臘-羅馬世界立下了汗馬功勞。

  ④提比略(約公元前42—公元37),羅馬帝國皇帝。

  ⑤公元三九五年羅馬帝國分為東西兩部分,大量「蠻族」源源入境;公元四一〇年,西哥德人一度佔領羅馬城。公元四七六年,羅馬皇帝被廢,西羅馬帝國滅亡,東羅馬帝國或拜占庭帝國存至公元一四五三年。

  ⑥公元五世紀末,法蘭克族墨洛溫王朝的國王克洛維推翻西羅馬帝國在北高盧(今法國地域)殘存的奴隸主政權,建立法蘭克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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