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倍上校 | 上頁 下頁
十六


  她叫德貝克相信費羅先生是抓在她手裡的,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忠於她的利益,將來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裡去當個初級法院的庭長。一朝有了一個終身職的差事,他就能結一門好親事;以後當選了議員,更可以覬覦政治上的高位;這樣的諾言當然使德貝克成為伯爵夫人的死黨了。王政復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產的漲價與交易所的波動賺了不少錢:這種機會,伯爵夫人靠了德貝克的力量,一個都沒錯過,輕而易舉把財產增加了三信,尤其因為在伯爵夫人眼裡,只要能趕快發財,什麼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門領的薪水派作家用,把產業的收入存在一邊生利;德貝克只幫她在這方面出主意,決不推敲她的動機。象他那一類的人,直要一件事攸關自己的利益,才肯費心去推究內幕。先是他對於大多數巴黎女子都有的黃金饑渴病覺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極大的家私作後盾,因此總管有時候以為伯爵夫人的貪得無厭,是表示她對一個始終熱愛的男人的忠誠。其實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裡。那是她生死攸關的秘密,也是這個故事的關鍵。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復辟的基礎表面上很穩固了,它的大政方針,據一般優秀人士所瞭解的,應當替法國開創一個繁榮的新時代;於是巴黎社會的面目跟著改變了。

  費羅伯爵夫人的婚姻無意中使愛情、金錢、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滿足。年紀還輕,風韻猶存,她變了一位時髦太太,經常出入宮廷。本身有錢,丈夫有錢,而且是王上的親信,被譽為保王黨中最有才幹的人物之一,早晚有當部長的希望。她既是貴族階級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貴族的光華。在這個萬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卻長著一個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總是瞞不過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來的時候①,費羅伯爵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婦沒有替他拉上豪門貴戚的關係,使他在到處都是暗礁與敵人的生涯中孤立無援。其次,在他能夠用冷靜的頭腦觀察妻子的時間,或許還發見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於做他事業上的幫手。他批評塔萊朗的婚姻的一句話,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說如果他現在要結婚的話,對象決不會是費羅太太。丈夫心裡有這種遺憾,世界上哪個妻子肯加以原諒呢?侮辱,叛變,遺棄,不是都有了根苗嗎?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來,那麼後夫的那句話豈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著而置之不理;後來沒再聽見他的名字,以為他和布坦兩人跟著帝國的鷹旗在滑鐵盧同歸於盡了。雖然如此,她還是決意用最有力量的鎖鏈,黃金的鎖鏈,把伯爵拴在手裡,希望憑著巨大的資財,使她第二次的婚約無法解除,萬一夏倍上校再出現的話。而他居然出現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擔心的那場鬥爭怎麼還沒爆發。或許是痛苦,疾病,替她把這個人解決了。或許他發了瘋,由沙朗通收管去了。她不願意把心事告訴德貝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觸發那件禍事。巴黎不少婦女都象費羅太太一樣,不是天天跟惡魔作伴,便是走在深淵邊上;她們儘量把創口磨成一個肉繭,所以還能嬉笑玩樂。

  ①一八一四年拿破崙遜位時,路易十八回國即王位,百日皇朝時又逃亡。

  兩輪車到了沼地街費羅公館門口,但維爾從沉思默想中醒來,對自己說著:「費羅伯爵的情形真有點兒古怪。有這麼多錢,又受到王上的寵倖,怎麼至今還沒進貴族院?固然,象葛朗利厄太太和我說的,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愛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貴族院的聲價。並且一個高等法院法官的兒子,也沒資格與克裡庸和羅昂等等那些勳貴後裔相提並論。費羅伯爵要進貴族院決不能大張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離婚,再娶一個沒有兒子的老參議員的女兒,不是就能以繼承人的地位一躍而為貴族院議員,免得王上為難了嗎?」但維爾一邊走上臺階一邊想:「哼,不錯,這一點倒大可以拿來恐嚇伯爵夫人。」

  但維爾無意之間擊中了費羅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個刻骨銘心的毒癌。她接見他的屋子是一間精雅的冬季餐廳;她正在用早點,旁邊有一根釘著鐵檔的柱子拴著一隻猴子,讓她逗著玩兒。伯爵夫人穿著一件很漂亮的梳妝衣,便帽底下拖出幾個隨便束著的頭髮卷,顯得很精神。她容光煥發,笑容可掬。金器,銀器,嵌螺鈿的杯盤,在她餐桌上發光,周圍擺著幾個精美的磁盆,種著名貴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遺產,生活豪華,站在社會的峰尖上;可憐的老頭兒卻在鮮貨商家裡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塊;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俊俏的女人,決不肯把一個穿舊卡列克,戴著野草般的假頭髮,腳上套著破靴子的老頭兒,再認作丈夫;哪怕過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儘管用多多少少的謊話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瞞不過一個以地位關係而能看到事實的人;所以但維爾當下堆著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維爾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說著,繼讀拿咖啡喂她的猴子。

  但維爾聽她招呼的口氣那麼輕浮,覺得很刺耳,便直捷了當的和她說:「太太,我是來跟你談一件相當嚴重的事的。」

  「啊,遺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覺得幸運得很,太太。他要是參加我們的談話,那才是遺憾呢。並且我從德貝克那兒知道,你喜歡自己的事自己了,不願意打攪伯爵的。」

  「那麼我叫人把德貝克找來罷。」

  「他雖然能幹,這一回也幫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聽我一句話就不會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確沒有死。」

  「難道這種荒唐話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嗎?」她說著,大聲的笑了。

  可是但維爾目不轉睛的瞪著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態度便突然軟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著又嚴肅又尖銳的口氣,「你還不知道你冒的危險有多大呢。不消說,全部文書都是真實的,確定夏倍伯爵沒有死的證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無根無據的案子的人。我們申請撤銷死亡登記的時候,倘若你出來反對,這第一場官司你就非輸不可;而我們贏了第一審,以後的幾審也就贏定了。」

  「那麼你還預備跟我談些什麼呢?」

  「既不談上校,也不談你。有些風雅的律師,拿這件案子裡奇奇怪怪的事實,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幾封信,很可能作成一些有趣的節略;可是我也不預備和你談這種問題。」

  「這簡直是胡扯!」她裝腔作勢,儘量拿出惡狠狠的神氣,「我從來沒收到夏倍伯爵的信;並且誰要自稱為上校,他准是個騙子,苦役監裡放出來的囚犯,象柯瓦涅爾①之類。單是想到這種事就叫人噁心。先生,你以為上校會復活嗎?他陣亡以後,波拿巴正式派副官來慰問我,國會批准三千法郎撫恤金,我至今還在支領。自稱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過去有多少,將來還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不睬他們。」

  ①見本卷第160頁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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