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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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想法突然在她腦子裡湧現,她一邊想一邊摸黑沿著走廊向神秘的房間走去。她走到房門口時,紛亂的思想中已有了一種宿命的成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各種感情,被這種雜亂無章的思索攪得翻騰起來了。她也許已經不相信有什麼幸福的未來,在這可怕的時刻,她對自己的生活已經完全絕望。她把鑰匙往鎖眼裡送的時候,顫抖得痙攣起來,她的情緒極度興奮,不得不稍停一下,把手放在心口,好象能夠平息心臟深沉而響亮的跳動。她終於打開了門。鉸鏈的聲響大概沒有驚動兇手的耳朵。儘管他聽覺非常靈敏,他仍好似貼在牆上,一動不動,猶如陷於昏迷狀態。燈籠的光圈微微照亮著他,在這半明半暗的地方,他象一尊陰沉的騎士塑像,站在哥特式小教堂下某個黑洞洞的墓穴旁。一滴滴冷汗在他黃黃的寬額頭上往下淌,在他緊張的臉上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果敢氣概。他明亮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前方,好似眼前的黑暗中正在進行一場戰鬥。從他臉上可以看出紛繁雜亂的思想迅速從他頭腦中掠過,他的神情堅毅而嚴峻,顯示出一顆卓越的靈魂。他的體格,他的姿態,他身體各部分的比例都跟他野蠻的天性很相稱。此人是力量的化身,威力的體現。他面對著黑暗猶如在瞻望他未來的圖景。將軍看慣了簇擁在拿破崙周圍的強有力的偉人,而且他剛才被這個人奇特的氣質吸引住了,沒有注意這個奇特的人與眾不同的外貌特徵。而愛倫娜卻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十分注意外表的印象。燈光與陰影,她心中的崇高感和激情交織在一起,震懾著她,陌生人富有詩意的狼狽相使她感到他很象東山再起的路濟弗爾①。 ①她感到如果幫助路濟弗爾(撒旦的別名,即魔鬼)贖罪,她自己也能得救。 霎時間,此人臉上翻騰著的狂風巨浪奇跡般地平息了,一種無法描寫的魔力在陌生人的四周如洪水般氾濫開來,迅速而有節奏,其本源和體現便是他自己,而他可能並不自知。當他臉上的線條恢復了自然的形態,千萬種思緒便湧現在他的前額。姑娘也許因這奇特的會見感到興奮,也許因為她闖入了一個秘密而心醉神迷,她看出這張溫和而有趣的面容是值得驚歎的,她一時如入寂靜的魔境,眼花繚亂,心上泛起從未有過的慌亂。但不一會兒,或許是愛倫娜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歎或做了一個動作,或許因為兇手從理想世界回到了現實世界,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陌生人把頭轉向房主人的女兒,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女人高貴的臉龐和豐盈的體態。那女人站著不動,身影恍惚,他還以為是天使顯聖了哩。 「先生!」她用扣人心弦的聲音說。 殺人兇手顫慄了一下。 「一個女人!」他脫口而出,但聲音很輕,「怎麼可能呢?」 他接著說,「請您走開吧,我不讓任何人憐憫我、寬恕我,也不讓任何人指責我。我應該一個人單獨活著。去吧,我的孩子,」他作了一個無比威嚴的手勢,又說,「如果我讓住這幢房子的人來跟我呼吸同樣的空氣,那麼我就辜負了主人的一片好意。我必須服從社會的禮法。」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很低,內心的直覺讓他深深感受到這個可悲的思想所引起的痛苦。他向愛倫娜投去一道蛇似的目光,直射進這個怪癖的年輕姑娘的心底,至今仍然沉睡的思想一齊騷動起來,如同一道光芒,給她照亮了未知的境界。她的靈魂被擊敗、被制服,毫無力量抵抗這道目光的魔力,儘管是無意向她投來的。她感到羞恥,顫抖著走出房門,只在父親回來之前一小會兒才回到客廳,所以沒來得及向母親說什麼。 將軍憂心忡忡,叉著雙臂,邁著規則的步伐在臨街的窗戶和朝花園的窗戶之間默默地踱來踱去。他的妻子守著熟睡的阿貝爾。莫依娜蜷縮在安樂椅上,好似一隻蹲在窩裡的小鳥,無憂無慮地睡著。大姐一手拿著絲線球,一手拿著一枚針,凝望著爐火。深沉的寂靜籠罩著客廳,屋內和屋外,只聽到一個個去睡覺的僕人拖遝的腳步聲,參加婚禮的餘興未消而發出的竊竊笑聲,到房門口一邊說話一邊開門關門的聲音。然後從他們的床邊傳來一些沉悶的聲響,一把椅子翻倒了,老車夫輕輕地咳嗽,後來咳嗽聲也消失了。這時正是午夜,沉睡的大地上空處處覆蓋著莊嚴的黑幕,惟有星星在閃爍。寒冷凍結了大地,沒有生物的聲息,沒有生物的動靜。只有爐火在輕輕地劈啪作響,似乎要讓人明白夜闌人靜了。蒙特勒伊鐘樓敲響了一點鐘。這時從樓上隱約傳來非常輕微的腳步聲。侯爵和他的女兒確信已把殺害德·莫尼先生的兇手鎖在房間裡,以為這是某個女傭人發出的聲音,所以聽到客廳前屋的開門聲並不感到驚異。突然間,兇手出現在他們眼前,侯爵一時愣住了,母親覺得好不奇怪,女兒也大吃一驚,兇手於是徑直向客廳中央走來,他用特別鎮靜的抑揚頓挫的聲音對將軍說:「大人,兩個小時的期限快到了。」 「是您!」將軍驚喊道,「您用了什麼神通?」他用可怕的目光詢問他的妻子和孩子。愛倫娜的臉變得火一般通紅。 「您,」軍人的口氣很堅決,「您居然和我們在一起!一個沾滿鮮血的兇手居然來到這兒!您玷污了這個場景!出去!出去!」 他怒不可遏地喊道。 聽到兇手一詞,侯爵夫人不禁叫了一聲。至於愛倫娜,這個詞好象決定了她的終身,她的臉上沒有顯露出絲毫驚異,她好象在等待這個人。她思緒萬千,歸結成一個意思,就是上天對她的過錯的懲罰降臨了。姑娘認為自己跟他一樣罪孽深重,所以泰然地望著他,她是他的伴侶,他的妹妹。對她來說,上帝的意旨在此時此景顯靈了,幾年以後,理智也許會否定她的良心責備,但此時良心的責備使她失去了理性。陌生人冷冰冰站著不動,一絲輕蔑的微笑從他眉宇間和厚厚的紅嘴唇上流露出來。 「您完全不理解我對待您的高尚態度,」他慢條斯理地說,「我不願意用手接觸您給我解渴的水杯,我也根本沒有想到要在您家裡洗我的血手,我走出您家門的時候,只想讓您知道我的罪行(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嘴唇在抽搐),而不留下罪行的痕跡。最後,我並沒有允許您的女兒……」 「我的女兒!」將軍驚喊,一邊恐怖地向愛倫娜瞪了一眼。 「啊!卑鄙的傢伙,滾出去,否則我打死你。」 「兩個小時還沒有到呢,您不能夠打死我,也不能出賣我,要不然您和……我,都將名譽掃地。」 聽到最後一句話,大驚失色的軍人想仔細打量一番這個罪犯,但他受不住罪犯眼裡噴出的火焰,不得不垂下眼睛,他又一次心慌意亂了,他擔心自己會軟下來,而且已經意識到他的意志動搖了。 「殺害一個老人!難道您從來沒有見過家庭嗎?」他一邊說,一邊用家長的神態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指給他看。 「是的,殺了一個老人,」陌生人重複道,他的額頭微微皺了皺。 「快走吧,」將軍高喊道,但不敢正視他的客人,「我們的契約解除了,我不會殺害您的,不!我永遠不向斷頭臺提供對象。但是,您走吧,您使我們厭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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