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一


  情勢的發展,不知不覺使侯爵夫人面臨一個緊要時刻,一八二〇年一月的一個晚上,她已看出這個時刻所包含的危險的全部嚴重性。夫妻互相十分瞭解,長期習慣彼此的生活,妻子懂得丈夫每個細小動作的涵義,能夠識破他隱瞞的感情或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偶然的或者起初出於無意的思考和關注往往能使做妻子的猛然醒悟。女子常常在瀕於危急或墜入深淵時突然清醒過來。所以幾天來侯爵夫人一面為單獨留在家裡而高興,一面已經推測到她孤寂的緣由。她丈夫對她負心、厭倦也罷,對她關心、憐憫也罷,總之已經不屬￿她了。眼下她不再想她自己,不再想她的痛苦,不再想她的犧牲,她一心一意做母親,一心想著女兒的命運、未來和幸福。她女兒是唯一給她帶來喜悅的生靈,她的愛倫娜是使她留戀生活的唯一財寶。現在朱麗決心活下去,為的是不讓她的孩子落到後母手中,後母的欺淩很可能扼殺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她預見到可能出現這種淒慘的前景,因而陷入充滿焦慮的沉思,這樣的沉思默想往往要耗費好幾年時光。從此她與她丈夫之間將橫亙著一個寬闊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的壓力將由她一人來承擔。在這之前她一直確信維克托愛她,既然他愛她,她也就獻身於自己不能分享的幸福,每想到她的眼淚能使丈夫快活,她就心滿意足了。但是如今她已失去這種滿足,孑然一身,只能選擇不幸。黑夜,萬籟俱寂,她心灰意冷,感到周身綿軟無力。爐火即將熄滅,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擎著一盞燈,走到女兒跟前,用乾涸的眼睛望著她。這時,德·哀格勒蒙先生興高采烈地回到家。朱麗讓他欣賞熟睡的愛倫娜,他卻用一句平庸的話來回答妻子的熱忱。他說:

  「這麼大的孩子,個個都可愛。」

  然後,他漫不經心地在女兒額上親了一下,放下搖籃的幃帳,轉向朱麗,拉著她的手,帶她到長沙發上坐下,這兒正是她剛才思緒萬千、心亂如麻時待的地方。

  「今晚你美極了,德·哀格勒蒙夫人!」他高聲說,對他這種叫人難以忍受的空空洞洞的戲謔,侯爵夫人早已領教夠了。

  「今晚你上哪兒去了?」她問道,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

  「德·賽裡齊夫人家。」

  他從壁爐上拿起一把隔熱扇,隔著火全神貫注地觀賞扇面絲綢,全然沒有注意他妻子臉上的淚痕。朱麗打了一個寒戰。她心潮澎湃,難以言表,而且不得不強壓在心頭。

  「德·賽裡齊夫人下星期一舉行音樂會,她非常想請你參加。如果你好久不在交際場合露面,她就想在家裡接待你。這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她非常喜歡你。你最好去參加,而且可以說我已經替你答應了……」

  「我一定去,」朱麗回答道。

  侯爵夫人的聲調、語氣和眼色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強烈的熱情,維克托儘管心不在焉,也不免驚訝地瞧了她一眼。不過僅僅是瞧了一眼而已。朱麗已猜出德·賽裡齊夫人便是奪去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她憂心如焚,四肢麻木,卻裝出專心觀火的樣子。維克托用手指轉動著扇子,顯得百無聊賴,大凡男子在外尋歡作樂,帶著歡後的倦意回家後都是這副模樣。

  他打了幾個呵欠,一隻手拿著蠟燭,一隻手懶洋洋地去挽妻子的脖子,要吻她,但是朱麗低下頭,把前額對著他,接受了一個祝晚安的吻。這種機械的吻是沒有愛情的,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種可惡的矯飾而已。等維克托關上門,侯爵夫人便癱坐在一張椅子上,雙腿發顫,哭得淚人兒似的。必須有類似的經歷,才能懂得這類事情所隱藏的全部痛苦,才能揣摩透由此而產生的漫長而可怕的悲劇。夫妻之間這種簡單淡漠的談話和相對無言的沉默,侯爵坐在爐火前的動作、眼神、姿態、他摟妻子的脖子接吻的神情,所有這一切此刻都在給朱麗孤寂而痛苦的人生準備悲慘的結局。她煩躁不安,跪在沙發前,把臉深埋在沙發裡,什麼也不想看見。她祈禱上蒼,念的雖是平時的禱文,卻已賦予新的涵義,加之發自肺腑的聲調,如果她丈夫聽到的話,興許會心碎的。整整一星期,她一面受著痛苦的煎熬,一面專心致志地考慮自己的前途,她要想方設法既能不以心為形役,又能重新控制侯爵,還能長久活下去以確保女兒的幸福。她下決心與情敵作鬥爭,重新在上流社會露面,在交際場中顯身手。她已經不可能再去愛她的丈夫,但她要裝出愛他的樣子,她要誘惑他。等到她用巧計把他控制起來以後,她要象那些任性的、以捉弄情人為樂的情婦一樣,百般挑逗他。這種卑劣的手段可能是醫治她的創傷的唯一藥方。這樣她就可以駕禦自己的痛苦,隨心所欲地加以調劑,叫傷心事日見稀少,同時牢牢牽制住她的丈夫,叫他俯首帖耳、心驚膽戰地屈從她的專制。她要讓丈夫的日子不好過而絲毫不感到內疚。她一躍而開始了冷酷無情的盤算。為了拯救她的女兒,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沒有愛情的女人是如何朝三暮四、哄騙欺詐的;突然明白了一個女人是如何虛假地賣弄風情,巧施殘忍的計謀的,這些計謀往往引起男子對女人的切齒痛恨,並認為女人是天生的道德敗壞。不知不覺之間,朱麗女性的虛榮心、她的利益、她的潛伏的報仇欲望和她的母愛並行不悖地使她走上一條依舊充滿了痛苦的道路。但是她心靈太純潔,思想太高尚,性格太耿直,長期耍手腕她是辦不到的。她習慣於反躬自省,所以在罪惡的泥淖裡剛邁出一步——因為這確實是作惡——,她的良心就會出來抑制情欲和私心。確實,對一個心靈依然純潔、愛情未被玷污的年輕女子來說,便是母愛也有羞怯的成分。羞怯不就是女性的集中體現嗎?朱麗不願她的新生活中出現任何危險,產生任何過失。她前往德·賽裡齊夫人家。她的情敵原希望見到一個蒼白、憔悴的女人,沒想到侯爵夫人敷脂抹粉、珠光寶氣地打扮一番之後,顯得更加美貌出眾了。

  德·賽裡齊伯爵夫人是那種慣於發號施令,自以為可以左右巴黎的時裝和交際場的女人,因為她的小圈子對她惟命是從,她便自以為可以指揮全世界。她愛表現,喜歡評頭論足,是一位至高無上的評論家。文學、政治、男人、女人,一切都得經過她的審視。對別人的意見,德·賽裡齊夫人似乎是不屑一顧的。她的家在任何方面都是風雅的典範。大小客廳裡擠滿了嬌豔殊麗的女賓,朱麗卻比賽裡齊夫人更為出眾。

  她伶俐、活潑、快樂,晚會上最顯赫的男客都團團聚集在她的周圍。她的衣著打扮挑不出一點兒毛病,這使貴婦人們大失所望,她們無一不羡慕她的連衫裙的剪裁和胸衣的式樣,一致認為應歸功於那位無名裁縫的匠心獨運,因為女人們寧肯相信穿著打扮的學問,而不太樂意承認穿衣人的風韻和優美的體型。朱麗離座走到鋼琴前演唱苔絲德蒙娜浪漫曲①,男人們從各個客廳紛紛聚攏來聆聽這個沉默已久的金嗓子的歌聲,全場鴉雀無聲。侯爵夫人看到門口人頭濟濟,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心裡很興奮。她尋找她的丈夫,投去一個嬌媚的秋波,愉快地感到此刻她的自尊心得到了異乎尋常的滿足。她對自己如此吸引人滿心喜悅,所以她演唱的AIpiusalice②第一部分使全場心醉神迷。即便是演唱家瑪利勃朗①和芭斯塔②,在感情的抒發和音調的處理上也從來沒有達到如此盡善盡美的地步。但是唱到疊句部分的時候,她瞧了瞧聽眾,突然瞥見亞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猛地一哆嗦,聲音變了。德·賽裡齊夫人急忙離開座位向侯爵夫人走去。

  ①羅西尼所作歌劇《奧賽羅》第三場的曲名,又稱《柳樹浪漫曲》。

  ②意大利文:她坐在柳樹下。

  ①瑪利勃朗(1808—1836),西班牙女歌唱家,繆塞曾在他的詩《獻給瑪利勃朗》中讚揚她演唱這個曲子。

  ②芭斯塔(1797—1865),意大利女歌唱家,斯丹達爾在論述羅西尼時曾談到芭斯塔傑出地扮演了苔絲德蒙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