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噢!他只說他要說的話,」老實人這麼想。他既受益於他的優點,也受益於他的缺點;因為他從來沒有當過司令官,所以他單憑勇敢就獲得了無可否認的軍人聲譽。他那剛強而高貴的臉表現出思想開闊,他的形象外貌只有他妻子才看得出是一個虛假的外殼。聽到大家一致把他的虛名當作真才,德·哀格勒蒙侯爵居然也自認為是宮廷中最傑出的人物之一。在宮廷中他善於用自己的外表取悅於人,因此他的多方面價值毫無異議地被承認了。然而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家裡倒是謙遜的,他本能地感到他妻子儘管年輕卻比他高明。丈夫不得已的敬重迫使侯爵夫人承認自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儘管她竭力回避這種力量加給自己的負擔。她是丈夫的主心骨,指導著他的行動,操縱著他的財產。這種違情悖理的作用對她來說其實是一種屈辱,也是她深蒙在內心的許多痛苦的緣由。首先,出於女性挑剔的本能,她覺得服從一個有才幹的男人,要比支配一個傻瓜丈夫強得多。她知道一個被迫代替男人思考和行動的年輕妻子既非女子也非男人,因為她雖然免去了女子的不幸,卻也拋棄了女性的風韻,同時也得不到受法律保護的男子所擁有的任何特權。她的生活裡隱藏著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苦衷,她不得不維護空心偶像的榮譽,保護她的保護者,而這個可憐蟲對她始終不渝的忠誠所做的報答,只是強迫她接受丈夫自私的愛情,把她只看作一個女人,不屑或不會關心她的快樂,更不知道她為何憂傷,為何憔悴!正如大凡意識到才智不如妻子的丈夫那樣,侯爵為挽救他的自尊心便斷定,朱麗的體質孱弱導致她的精神衰弱,他喜歡抱怨命運為什麼給他配一個病病歪歪的少女作妻子。總之,他讓人家相信他是受害者,其實他是劊子手。侯爵夫人承受著這種可悲生活的全部不幸,還得對愚蠢的男人笑臉相迎,還得給死氣沉沉的家裝點花朵,被暗暗折磨得蒼白憔悴的臉上還得裝作滿面春風。家庭聲譽的責任感,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不知不覺賦予年輕的侯爵夫人婦女的尊嚴和名節的意識,使她能抵禦來自社會的危險。探測一下這顆心靈的深處吧,也許她心裡既感覺不到激情的衝動,也體驗不到那種非法然而令人瘋狂的歡樂,這種歡樂使某些女子忘記了德行的戒律,名節的原則,在這些戒律和原則之上巋然聳立著整個社會。老於世故的德·利斯托邁爾-朗東夫人答應給她帶來的樂趣與和睦,已經如同夢幻一般化為泡影,她逆來順受地希望早早死去,以結束她的痛苦。從都蘭回來之後,她的健康每況愈下,病痛好象成了她生命的尺度,不過她的痛苦顯得高雅,表面上看去生病幾乎是享受,所以膚淺的人認為她的病無非是小婦人的無病呻吟而已。醫生們宣佈侯爵夫人必須靜臥休息,她躺在沙發上,周圍擺滿了花,她在花叢中越來越孱弱,花在凋謝,她在枯萎。衰弱的身體使她不能外出,不能步行,要出門必須坐在車門緊閉的車子裡。她時時享用著豪華生活和現代工業創造的各種奇珍瑰寶,所以她不大象病人,倒頗象嬌慵的王后。有幾個朋友,也許是同情她的不幸和衰弱,他們知道她總呆在家裡而且料想她將來會恢復健康,常常來給她講新聞,告訴她使巴黎生活豐富多采的無數錙銖細事。她的哀傷儘管慘重而深沉,但畢竟是富家人的哀傷。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好似一朵美麗的鮮花,根部卻已被土壤中的蟲子咬壞。她不時到上流社會走走,並非出於興致,而是迫于她丈夫所嚮往的地位的需要。她的嗓音和演唱技巧在這些地方可以博得陣陣掌聲,這固然能使一個青年女子覺得愉快。但是她丈夫不喜歡音樂,既然在感情上和願望上都一無所獲,這種成功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在沙龍裡幾乎感到局促不安,儘管她的美貌使人們對她另眼相看。她的處境在沙龍裡激起一種令人痛苦的同情、叫人悲哀的好奇。她得了一種炎症,通常這種炎症是致命的,婦女們只在私下談論,我們的新詞語中還沒有這個病名①。儘管她深居簡出,但她的病痛是有目共睹的。雖說她已結婚,卻總象個少女,誰看她一眼都會使她害羞。所以為了避免臉紅起見,她在人前總是笑吟吟、樂呵呵的。她裝出快活的樣子,總說自己身體很好,或者羞答答地用假話去搪塞對她健康的詢問。然而一八一七年,一件事情大大改變了朱麗迄今為止的可悲狀況:她生了一個女兒,且決定自己哺育。兩年之中,她為照料嬰兒牽腸掛肚、時喜時憂,減輕了生活的痛苦,而且她必須和丈夫分居。醫生們斷定她的健康將會大有起色,但侯爵夫人並不相信這種假想的預言。如同一切沒有生活樂趣的人,她也許反倒認為死亡是一種幸運的結局。

  ①這是巴爾札克回避病名的一種手法,其實在十九世紀,「慢性子宮炎」的病名早已出現。

  一八一九年初,對朱麗來說,生活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嚴峻。正當她慶倖自己經過努力獲得了消極的幸福的時候,她隱約看到了可怕的深淵:她丈夫漸漸疏遠她了。他對她的感情本來就已經不太熱烈,而且非常自私,此時更加冷卻,很可能導致更大的不幸,她的敏銳和審慎使她預見到這一點。儘管她確信能牢牢控制維克托,並永遠得到他的敬重,她仍然擔心情欲對這個無能、愛虛榮和無頭腦的人所產生的影響。她的朋友們經常發現她陷入沉思,缺乏見識的朋友居然用開玩笑的口吻刺探她的秘密,好象一個少婦腦子裡裝的無非是一些輕佻的瑣事,好象一個家庭的母親就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

  再說,不幸如同真正的幸福,引人沉思遐想。有時朱麗跟愛倫娜嬉戲的時候,用陰沉的眼睛望著她,不去回答她那些讓母親其樂無窮的天真爛漫的問題:她在尋思女兒現在和將來的命運。這時眼淚潤濕了她的眼睛,因為她突然回想起杜伊勒裡宮前閱兵的情景。她父親有先見之明的預言再次在她耳邊縈繞,她暗暗責備自己不聽父親的明達之言。她愚蠢地不聽父親的話導致了自己的全部不幸,其中最難忍的是什麼,她往往也鬧不清。不僅她心靈中豐富的感情她丈夫一無所知,而且她始終沒能使她的丈夫瞭解她,甚至連生活中最平常的事也是如此。正當她能夠更加主動、更加強烈地去愛的時候,合法的夫婦之愛卻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的劇烈痛苦中枯竭。久而久之,她對丈夫近乎蔑視的惻隱之心把一切感情都摧毀了。再者,如果說通過朋友聊天,通過幾件活生生的事例,通過上流社會的某些豔史,她看出愛情並不能帶來巨大的幸福,那麼她的創傷則使她感到兄弟的情誼倒可能帶來深切而純潔的歡樂。往事的回憶鮮明如畫,其中每天都要浮現出亞瑟忠厚的形象,越來越純潔、越來越英俊,但轉瞬即逝,因為她不敢在這個回憶上停留。英國青年沉默、羞怯的愛情,是唯一能給朱麗婚後憂鬱而孤寂的心靈留下一點甜蜜痕跡的事件。

  希望破滅,追求落空,朱麗越來越悲觀,在這種情況下,也許由於想像的自然作用,希望和追求統統轉到這個英國人的身上,他的舉止、他的情感、他的性格好象都和她息息相通。

  這種想法看起來不免有些荒唐,如夢似幻。每當不切實際地胡思亂想一通之後,朱麗長歎幾聲,蘇醒時更覺得痛苦難熬,潛伏的痛苦在假想幸福的羽翼下沉睡之後,對她的刺激反而越發強烈了。有時候她苦惱得幾乎發瘋,簡直想不惜代價地尋歡作樂一番,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卻陷於難以形容的遲鈍麻木狀態,聽人講話不解其意,思想含糊不清,模棱兩可,以致找不到語言來表達。她內心深處的意志受到了挫折,從前做姑娘時所追求的品德遭到了傷害,她不得不默默吞下自己的眼淚。向誰訴苦?誰又能聽她訴說?再則,她是那種品行端正、情操高尚的女性,她克制自己不發無謂的怨言,如果爭執的結果將會使勝負雙方同時丟臉的話,她寧願不去爭上風。朱麗千方百計想把她的才幹和她的德行傳給德·哀格勒蒙先生,她誇耀自己實際上從未品嘗到的幸福。她把女人的智慧徒然地用在家務上,德·哀格勒蒙先生非但視而不見,而且她越是周到,他倒越是專橫。有時候她痛苦得幾乎失去知覺,萬念俱灰,不能自己,而善心總是把她引向崇高的希望:

  她寄希望于未來,這種可貴的信念使她重新擔起痛苦的重負。

  她默默忍受著這些可怕的內心衝突和痛苦,誰也不知道她內心長期的苦悶,沒有人關心她為何黯然神傷,沒有人過問她為何獨自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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