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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愛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顧三個月來充滿歡樂的一幕幕情景。她僅存的疑懼,就是她父親的懷疑;對此她也認真考慮過兩三次,然而她畢竟年輕,不閱世事,想來想去總覺得沒問題。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能看錯人;整整一夏天,她觀察馬克西米連的一言一行,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從事一般行業。不僅如此,他的談吐不凡,顯然是個經營國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說,」愛米莉心想,「他若是個職員、銀行家,或者商人,絕不會有這麼多閒暇,整個夏天呆在田野樹林中追求我,絕不會像不務庶事的貴族這樣自在逍遙。」

  愛米莉越想越美,忽然聽到枝葉窸窸窣窣,便明白馬克西米連來了一會兒,一定在窺視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嗎,這樣偷看姑娘很不好?」愛米莉笑吟吟地對他說。

  「特別是當她們想心事的時候。」馬克西米連巧妙地回答。

  「我為什麼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這麼說,您真的想心事啦?」馬克西米連笑著說。

  「沒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過,我的心事也許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許就是我的心事。」年輕人稍微提高聲音說,同時拉起德·封丹納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二人走了幾步,來到枝葉繁茂的樹叢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樹叢像一塊紅燦燦的雲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給這一時刻增添了莊嚴的氣氛。愛米莉見年輕人的動作麻利而隨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脈搏急遽,心潮起伏,自己也不由得亢奮起來。因為,由最簡單最無心的舉動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搖撼人心。別看貴族小姐平時極為矜持,感情一旦爆發,卻具有一種令人難以相信的力量;這是她們遇到熱烈的戀人時,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愛米莉的眼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傳情,表達出難於啟齒的心思。二人如醉如癡,把驕傲心理的小算盤,懷有戒心的冷靜考慮,統統置於腦後。起初,他倆只能緊緊地握住手,傳達彼此的歡愉心情。二人沉默許久,又緩緩地走了幾步,德·封丹納小姐這才渾身顫抖,激動地說:

  「先生,我要問您一件事兒。不過,請您務必理解,我在家中的處境比較特殊,可以說不得已這樣做。」

  這兩句話說得有點結巴,接著是一陣沉默,弄得愛米莉好不難堪。這位小姐平素心高氣做,可是在這段沉默中,卻不敢正視她所愛之人的明亮目光,因為她意識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話是庸俗的:

  「您是貴族嗎?」

  話一出口,她真想一頭紮進湖裡去。

  「小姐,」龍格維爾陡然變色,換上一副又莊重又嚴峻的神態,嚴肅地說,「我向您保證,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一定如實相告。」

  說罷,他放開姑娘的手臂,愛米莉當即產生孤獨無依的感覺。

  「您盤問我的出身,是什麼用意呢?」他又問姑娘。

  愛米莉佇立不動,態度冷漠,一言不發。

  「小姐,」馬克西米連接著說,「我們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愛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說;聽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歡叫一聲,就又興沖沖地問:「為什麼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他如果不是貴族,能這樣講話嗎?」仿佛有一個聲音,從愛米莉內心深處喊出來。

  她重新抬起頭,恢復親切的表情,仿佛從年輕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接著又把手臂伸過去,好像要結成新的盟好。

  「您以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嗎?」愛米莉狡黠而機警地反問道。

  「我沒有什麼頭銜可以奉獻給我妻子,」馬克西米連半認真半打趣地說,「不過,我既然在宦門中挑選,在生來過慣了榮華富貴生活的女子中擇配,就懂得自己應當承擔的義務。」他又快活地補充說:「愛情便是一切,這僅僅是對情侶而言。至於夫婦嘛,以蒼穹為廬,以綠茵為地毯,顯然是不夠的。」

  「他有錢,」愛米莉思忖道,「在爵衡問題上,可能他要試探我!一定是有人對他講過,我特別看重貴族爵銜,只願意嫁給貴族院議員。沒錯兒,准是我姐姐假充正經,耍了我這一手。——先生,不瞞您說,」她提高嗓門說,「我從前對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然而今天,」她一面說下去,一面用銷魂蝕骨的眼波望著他,「我才懂得,一個女人的真正財富是什麼。」

  「我需要相信,這是您的由衷之言,」馬克西米連鄭重而溫和地答道,「不過,我親愛的愛米莉,您若是看重富貴榮華,那麼,今年冬季,也許用不了兩個月,我就會有值得自豪的東西獻給您。這是惟一的秘密,我保存在這裡,」他指了指心口說,「因為,這件事的成敗,將決定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噯!說呀!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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