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入世之初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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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熱羅姆-賽弗蘭·卡陶先生做鰥夫已經六年了。于松小姐當年嫁給他的時候,正是她那當宮廷供應商的哥哥的全盛時期,他給了她十萬法郎現款作陪嫁。卡陶本是巴黎一家最老的「金繭」綢緞鋪的大夥計。一七九三年,他的老闆們由於限價政策,徹底破產。他趁機買下了綢緞鋪;于松小姐的陪嫁使他在十年之內發了一筆大財。為了使他的子女都成家立業,他想出一個好辦法:在他妻子和他自己名下存了三十萬法郎的終身年金,有三萬法郎年息。然後把他的資產分成三份,每份四十萬法郎,分給他的子女。「金繭」綢緞鋪是大女兒的嫁妝,也折價四十萬法郎,卡繆索當然同意了。因此,這個老頭雖然快七十歲了,卻能放心大膽每年花掉三萬法郎,而不致損害他子女的利益;他們也都已自立門戶,過著優裕的生活,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沒有攙雜一點貪圖錢財的念頭。卡陶姑父住在巴黎市郊美城區、庫爾蒂耶上首的一棟高級住宅裡。他每年花一千法郎,在二樓租了一套坐北朝南的房間,可以俯瞰塞納河流域,還有一個專用的大花園;因此,雖然這所郊區的大房子裡還住了另外三、四家房客,他也不大在乎。房子的租期很長,他可以安心在那裡度過他的晚年,不過他的生活還相當節儉,只有他的老廚娘和已故的卡陶太太的女僕服侍他。她們指望在他去世以後,每人能夠得到他遺贈的五、六百法郎年金,所以平時不敢揩他的油。這兩個女傭人伺候她們的主人真是無微不至,因為誰也不象他這樣省事,這樣馬虎,她們伺候他也就越發周到。他住的那套房子還是已故的卡陶太太生前佈置的,六年來一直維持原狀,老頭子對此心滿意足;其實他在這裡花的錢,一年還不到一千金幣,因為他每個星期要在巴黎吃五頓晚飯,每天半夜才從庫爾蒂耶關卡他經常光顧的那家馬車行租一輛馬車回來。因此,廚娘只消做頓午飯就夠了。這個老好人每天十一點鐘用午飯,飯後就換衣服,打扮得香噴噴的到巴黎去。老闆們一般是打算進城吃晚飯才關照家裡一聲;卡陶老頭卻與眾不同,他只有回家吃晚飯才打個招呼。這個小老頭又矮又胖,身體結實,臉色紅潤,永遠象人家說的那樣,打扮得無懈可擊,這就是說,老是穿黑色絲襪,絲綢褲子,白細布背心,鮮豔的襯衫,深藍的上衣,紫色的絲手套,鞋子上和褲子上都釘著金鈕扣,頭髮上撲一點粉,小辮子上還系一條黑絲帶。他臉上引人注目的是兩道荊棘般的濃眉,下面閃爍著灰色的眼睛,還有一個又長又大的方鼻子,看起來活象從前靠俸祿供養的神甫。他的外貌說明了他的內心。卡陶老頭的確是生活放蕩的皆隆特①一類的人物,這類人一天比一天少了,現在隨處可見的,是十八世紀小說和喜劇中的杜卡萊②那類人物。卡陶姑父看見女人就稱她們漂亮的太太!碰到沒有男子陪伴的女人,就用馬車把她們送回家;他對待她們有求必應,按照他的說法,這是騎士風度。他那滿頭的白髮和心平氣和的樣子,使人看不出他還是一個經常尋歡作樂的角色。 在男人中間,他肆無忌憚地公開主張享樂主義,說些有傷大雅的笑話。他不反對他的女婿卡繆索追求那位漂亮迷人的女戲子柯拉莉,因為他自己暗地裡也是快活劇院舞蹈明星弗洛朗蒂納小姐的梅塞納③。不過,他這種生活,他這些主張,都沒有在他身上和他家裡流露出一點痕跡。卡陶姑父道貌岸然,彬彬有禮,人家幾乎會以為他是個冷淡無情的人,因為他如此假裝正派,一個真正虔誠的女教徒是會把他叫做偽君子的。 這位神氣十足的先生特別恨神甫,他是那一大夥訂閱《憲政報》的糊塗蟲之一,但又非常擔心死後不能按照宗教儀式下葬。他崇拜伏爾泰,雖然他更喜歡皮隆、瓦代、科萊④。當然,他欣賞貝朗瑞,並且別出心裁地把他叫做麗賽特⑤教派的大主教。他的女兒卡繆索太太和普羅泰茲太太,還有他的兩個兒子,要是有人向他們解釋老父親所謂的唱唱戈迪雄大媽是什麼意思①,那他們真如俗話說的,會象從雲端上跌下來一樣。這個老滑頭從來沒有對子女們談過他有終身年金的事,他們看見他日子過得這樣節儉,還以為他把財產全都分給他們了,因此對他更是溫柔體貼。有時他也對兩個兒子說:「不要花光你們的財產,因為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留給你們了。」他發現卡繆索和他氣味相投,兩個人一道吃喝玩樂,無所顧忌,因而只有他大女婿一個人知道這三萬法郎終身年金的秘密。 ①皆隆特,法國喜劇中的小老頭,愛尋歡作樂,也容易上當。 ②杜卡萊,勒薩日(1668—1747)的喜劇《杜卡萊先生》中心毒手狠的包稅人。 ③梅塞納,公元前一世紀羅馬政治家,以保護文藝著稱。這裡喻指卡陶是那位舞蹈明星的保護人。 ④皮隆(1689—1773)、瓦代(1720—1757)、科萊(1709—1783)都是法國詩人。 ⑤麗賽特是法國喜劇中的風流侍女,在貝朗瑞筆下,她成了巴黎輕佻女郎的典型。 ①意思是「大擺筵席」。——原編者注。 卡繆索認為老丈人的人生哲學無可非議,在他看來,卡陶老人已經盡了父母的責任,為子女安排了幸福的生活,自己也該快快活活地過個晚年了。 「你看,我的朋友,」這位「金繭」綢緞鋪的老老闆對卡繆索說,「我本來可以再結一次婚的,對不對?一個年輕的女人可能還會給我生幾個孩子……是的,我本來可能再添幾個子女;我那時的年齡還可以有孩子呢。不過,弗洛朗蒂納不會象一個老婆那樣花我很多錢,她不給我添麻煩,又不會給我生孩子,也絕不會吃掉你們的財產。」 卡繆索認為卡陶老人具有非常細膩的家庭感情;他認為他是個十全十美的老丈人。 「他懂得如何協調他子女的利益和他自己的消遣,」卡繆索說,「一個人在生意場中勞累了一輩子,自然也該歡度晚年無論是卡陶家,或是卡繆索家,或是普羅泰茲家,都沒有想起過他們還有一個舅母克拉帕爾太太。親戚關係僅僅表現在婚喪喜慶的時候送個通知,新年時節寄張賀年片。自尊心強的克拉帕爾太太不屑屈尊求人,只是為了奧斯卡的利益,才肯對她唯一的患難之交莫羅開口。她不大去老卡陶家,也不麻煩他幫忙,免得人家討厭;不過她還是和他聯繫,因為對他還是有所指望,所以她每三個月去看他一次,和他談談已故的、可尊敬的卡陶太太的內侄奧斯卡·于松,而且每年在放假的日子裡,還要帶奧斯卡去看望他三次。每一次,老好人都帶奧斯卡去藍鐘餐廳吃一頓,晚上還帶他去快活劇院看戲,然後把他送回櫻桃園街。有一次,老好人給他買了一套新衣服,把他打扮得煥然一新,還送給他一個銀盃和一套銀餐具,那是學校規定寄宿生要帶的行頭。奧斯卡的母親儘量向老好人表示:他的內侄非常愛他,她常常向他談起這個銀盃、這套餐具和這身漂亮的衣服,其實衣服穿得只剩下了一件背心。不過在一個象卡陶姑父這樣的老滑頭面前,弄巧可能成拙,對奧斯卡反而害多利少。卡陶老頭從來沒有愛過他那高大乾瘦、滿頭褐發的亡妻;再說,他也瞭解已故的於松和奧斯卡的母親結婚的內情;雖然他一點沒有瞧不起她的意思,但也不是不知道小奧斯卡是個遺腹子;因此,在他看來,他可憐的內侄和卡陶家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奧斯卡的母親沒有料到她的兒子會闖下這場大禍,從來也沒有設法補救奧斯卡和他姑父之間所缺少的天然聯繫,沒有使孩子從小就和他的姑父建立感情。象普天下把感情都集中在母愛上的女人一樣,克拉帕爾太太也沒有設身處地替卡陶姑父想一想,總以為他會非常關心一個這樣討人喜歡的孩子,因為他到底和已故的卡陶太太是一家人。 「先生,您的內侄奧斯卡的母親來了,」女僕對卡陶先生說,他已經讓理髮師刮過臉,撲過粉,正在花園裡散步,等待吃午飯。 「早上好,漂亮的太太,」綢緞鋪的老老闆穿著白細布的便袍,招呼克拉帕爾太太說。「呵!呵!您的小傢伙長大了,」 他又捏著奧斯卡的一隻耳朵說。 「他念完了中學,非常遺憾的是,他親愛的姑父沒有參加亨利四世中學的授獎儀式,因為他也得了獎。姓于松的學生受到表揚,我們希望他將來不辱沒他的姓氏……」 「喔唷!喔唷!」小老頭站住說。 克拉帕爾太太和奧斯卡陪著他在橙子樹、香桃木樹和石榴樹前面的一個平臺上散步。 「他得了什麼獎?」 「他哲學得了第四名,」母親得意地回答。 「啊!這小傢伙要彌補浪費的時間,還得走一大段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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