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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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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莫羅太太同意他去?」皮埃羅坦帶著一點明白內情的神氣接著問道。 「唉!」母親說,「可惜情形不象您說的那麼好,可憐的孩子;不過為他的前途著想,也不得不去了。」 這個回答深深地打動了皮埃羅坦的心,使他不敢把他為總管擔憂的心事向克拉帕爾太太吐露,同樣,她也不敢叮囑得太多,把馬車夫當監護人看待,那會有損她兒子的體面。他們心裡各有各的考慮,嘴上只好談談天氣、道路、沿途的車站等等。趁著這個當兒,不妨來解釋一下皮埃羅坦和克拉帕爾太太之間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們剛才談了那麼兩句會心的話。時常,這就是說,每個月總有三、四回,當皮埃羅坦路過地窖到巴黎去的時候,他總是發現莫羅總管一看見他的馬車來,就向一個園丁做做手勢。於是園丁就來幫皮埃羅坦把一兩筐裝得滿滿的水果或者時鮮菜蔬,還有母雞、雞蛋、黃油、野味等等,一齊裝上馬車。總管除了把運費交給皮埃羅坦之外,如果運送的東西裡面有過關卡時應該納捐上稅的,還會另外給錢。不過這些菜籃、果筐、大包小件,從來不寫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只是在頭一回,總管為了免得以後再麻煩,才親口把克拉帕爾太太的住址告訴了懂事的馬車夫,並且叮囑他千萬不要把這件他看得非常重要的事情轉托別人代辦。 皮埃羅坦猜想總管大約是和什麼小嬌娘有了曖昧關係,不料他一到兵工廠區櫻桃園街七號,看到的卻不是他想像中的年輕漂亮的美人兒,而只是剛才描寫過的克拉帕爾太太。送信人的身分使他們可以深入許多家庭的內部,接觸到不少的秘密;但是盲目的社會也是半個命運的主宰,它使他們不是沒受教育,就是缺乏觀察力,結果他們也並不危險。因此,幾個月後,皮埃羅坦雖然隱隱約約看到一些櫻桃園街的內部情況,還是摸不清克拉帕爾太太和莫羅先生的關係。 雖然這時兵工廠區一帶的房租不算貴,克拉帕爾太太還是住在一座樓房後院的四層樓上。當王朝的達官貴人都聚居在圖爾內勒宮和聖保羅大廈的舊址時,這座樓房也曾是某個大貴族的公館。到十六世紀末,這些名門望族才瓜分了從前王宮御花園所佔用的大片土地,因此,這些街道還保留著當年的名字,叫做櫻桃園街、大柵欄街、雄獅街等等。 克拉帕爾太太住的這套房全都鑲著古老的護壁板,它包括三個相通的房間:一間餐廳,一間客廳,一間臥房。樓上還有一間廚房和奧斯卡的臥室。這套房間對面,在巴黎人叫做「樓梯口」的地方,看得見一間向外凸出去的房子。這種房間每一層樓都有一間,加上樓梯井,形狀象一個四方的塔樓,外牆是用大石頭砌成的。這就是莫羅在巴黎過夜時住的房間。皮埃羅坦把筐子、籃子放在頭一間房裡的時候,看見那裡有六把帶草墊的胡桃木椅子,一張桌子和一隻碗櫥;窗子上掛著赤褐色的小窗簾。後來,他也進過客廳,看到一些褪了色的、帝國時代的舊家具。此外,客廳裡只有些起碼的陳設,沒有這些陳設,房東會懷疑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根據客廳和餐廳的擺設,皮埃羅坦猜想得到臥房裡的情況。護壁板的橫頭塗了厚厚一層不紅不白的劣等油漆,使得花邊、圖案、雕像都看不清楚,不但不象裝飾,反而叫人看了難受。地板從來沒打過蠟,顏色灰暗,就象寄宿生宿舍裡的地板一樣。 有一次馬車夫無意中在克拉帕爾夫婦用餐的時候走進去,發現他們的杯盤碗盞,任什麼東西都顯得非常寒酸;雖然他們使的還是銀質餐具,但是碟子和湯盤跟窮人家用的並無不同,不是破了一隻角,就是修補過,看了叫人覺得可憐。克拉帕爾先生穿一件窄小的蹩腳上衣,拖著一雙肮髒的拖鞋,鼻子上老掛著一副綠眼鏡。一脫下他那頂戴了五年的、難看得要命的鴨舌帽,就會露出一個尖尖的腦殼,頭頂上垂下幾根細長而油污的須須,這種須須,詩人是不肯把它叫做頭髮的。這個臉色蒼白的人看起來畏畏縮縮,其實非常蠻橫霸道。在這套朝北的寒酸的房間裡,除了對面牆上的葡萄藤和院子角落裡一口水井之外,看不見別的景色。但是在這套房間裡,克拉帕爾太太卻擺出一副皇后的氣派,走起路來,像是一個隻習慣坐車而不用腳走路的女人。在向皮埃羅坦表示謝意的時候,她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勝今昔之感;有時還把幾個十二蘇的銅板,悄悄地塞到他的手裡。她的聲音也很嬌媚動人。皮埃羅坦不認識奧斯卡,因為這個孩子過去在學校裡寄宿,馬車夫還沒有在他家裡碰見過他。 下面就是皮埃羅坦怎麼也猜不到的一段辛酸史,雖然他近來向看門的女人打聽過消息,但是那個女人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克拉帕爾夫婦交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只有一個女傭人每天早上來幾個鐘頭,幫忙做做家務,克拉帕爾太太有時還得自己洗衣服,她每天付清她的郵資①,仿佛累積起來,這筆債就無法償還了。 ①在發明郵票以前,郵費是根據郵件的重量和距離的遠近由收信人支付的,收費很高。 世界上沒有,或者不如說,很少有一個犯人是百分之百有罪的。因此,人們很難碰到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一個人向他的老板報帳的時候,可能會報假帳,揩點油,儘量多占一點便宜;一個人為了掙到一筆錢,或多或少,手腳總會有點不乾淨;但是很少有人一輩子不做幾件好事的。哪怕是為了好奇,為了面子,或者是反常,或者是偶然,一個人也總有做好事的時刻;他會認為這是錯誤,可能再也不肯重蹈覆轍了;但是在他一生之中,總有一兩次會拔一毛以利天下的,正如一個最粗魯的人也會有一兩次顯得文雅一樣。如果莫羅的錯誤情有可原的話,難道不是因為他一心想要救濟一個可憐的女人?這個女人對他的情意,曾經使他感到驕傲,而在他有危難的時候,她還為他提供過藏身之所呢。這個女人在督政府時期非常出名,因為她和當時的五大巨頭之一有親密的關係。由這個有權有勢的靠山撮合,她和一個軍用物資承辦商結了婚。這個商人賺了幾百萬家私,但到一八〇二年,卻給拿破崙搞得破了產。這個商人名叫于松,因為從豪華闊綽的生活突然墮入貧窮困苦的境地而發瘋,跳了塞納河,丟下了年輕貌美、懷有身孕的于松太太。莫羅和于松太太有非常親密的關係,但那時他已被判死刑,不但不能娶軍用物資承辦商的寡婦,甚至還不得不暫時棄鄉背井,離開法國。當時于松太太年方二十二歲,在逆境中,下嫁給一個名叫克拉帕爾的小職員。克拉帕爾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從外表看來,人家認為他前途大有希望。但願上帝保佑女人,不要一看見前途無限的美男子就上當吧!在那個時期,小職員搖身一變就可以成為大人物,因為皇帝正在搜羅人才。可惜克拉帕爾雖然天生一副好皮囊,卻俗裡俗氣,沒有一點才智。他以為于松太太非常有錢,就假裝對她一往情深;但是不管現在也罷,將來也罷,他不但不能滿足她過闊綽生活的需要,反而成了她的負擔。克拉帕爾相當不稱職地在財政部幹一個小差事,每年的收入還不到一千八百法郎。莫羅回到德·賽裡齊伯爵身邊的時候,知道了于松太太的難堪處境,就在他自己結婚之前,設法把她安插到皇太后身邊當一等女侍。雖然有了這個有權有勢的靠山,克拉帕爾卻沒有升過一次級,他的庸碌無能一眼就給人看穿了。一八一五年皇帝倒臺,這位督政府時代引人注目的阿斯帕西①也跟著沒落了。她沒有別的收入,只是巴黎市政廳看在德·賽裡齊伯爵的份上,給了克拉帕爾一千二百法郎年俸。莫羅是這個女人唯一的靠山,當年他曾見過她有百萬家產,現在他卻不得不為奧斯卡·於松在亨利四世中學弄一筆巴黎市政廳的半官費,還得時時托皮埃羅坦去櫻桃園街,送上一切不會引起流言蜚語的東西,去接濟一個處境困難的家庭。 ①阿斯帕西,古希臘名妓,雅典民主派政治家伯裡克利的情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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