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歐也妮·葛朗台 | 上頁 下頁
如此人生(3)


  於是她把信念下去:"親愛的堂姊,您知道了我的事業成功,我相信您一定很高興。您給了我吉利,我居然掙了錢回來。我也聽從了伯父的勸告。他和伯母去世的消息,剛由台·格拉桑先生告訴我。父母的死亡是必然之事,我們應當接替他們。希望您現在已經節哀順變。我覺得什麼都抵抗不住時間。是的,親愛的堂姊,我的幻象,不幸都已過去。有什麼辦法!走了許多地方,我把人生想過了。動身時是一個孩子,回來變了大人。現在我想到許多以前不曾想過的事。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還是自由的。表面上似乎毫無阻礙,我們盡可實現當初小小的計劃;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處境瞞您。我沒有忘記我不能自由行動;在長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那條小凳……歐也妮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猛的站了起來,走去坐在院子裡一級石磴上。

  "……那條小凳,我們坐著發誓永遠相愛的小凳;也想起過道,灰色的堂屋,擱樓上我的臥房,也想起那天夜裡,您的好意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是的,這些回憶支持了我的勇氣,我常常想,您一定在我們約定的時間想念我,正如我想念您一樣。您有沒有在九點鐘看雲呢?

  看的,是不是?所以我不願欺騙我認為神聖的友誼,不,我絕對不應該欺騙您。此刻有一門親事,完全符合我對於結婚的觀念。在婚姻中談愛情是做夢。現在,經驗告訴我,結婚這件事應當服從一切社會的規律,適應風俗習慣的要求。而你我之間第一先有了年齡的差別,將來對於您也許比對我更有影響。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習慣,都與巴黎生活格格不入,決計不能配合我以後的方針。我的計劃是維持一個場面闊綽的家,招待許多客人,而我記得您是喜歡安靜恬淡的生活的。不,我要更坦白些,請您把我的處境仲裁一下罷;您也應當知道我的情形,您有裁判的權利。如今我有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財產使我能夠跟特·奧勃裡翁家攀親,他們的獨養女兒十九歲,可以給我帶來一個姓氏,一個頭銜,一個內廷行走的差使,以及聲勢顯赫的地位。老實告訴您,親愛的堂姊,我對特·奧勃裡翁小姐沒有一點兒愛情;但是和她聯姻之後,我替孩子預留了一個地位,將來的便宜簡直無法估計:因為尊重王室的思想慢慢的又在抬頭了。幾年之後,我的兒子承襲了特·奧勃裡翁侯爵,有了四萬法郎的采邑,他便愛做什麼官都可以了。我們應當對兒女負責。你瞧,堂姊,我多麼善意的把我的心,把我的希望,把我的財產,告訴給您聽。可能在您那方面,經過了七年的離別,您已經忘記了我們幼稚的行為,可是我,我既沒有忘記您的寬容,也沒忘記我的諾言;我什麼話都記得,即使在最不經意的時候說的話,換了一個不象我這樣認真的,不象我這樣保持童心而誠實的青年,是早已想不起的了。我告訴您,我只想為了地位財產而結婚,告訴您我還記得我們童年的愛悄,這不就是把我交給了您,由您作主嗎?這也就是告訴您,如果要我放棄塵世的野心,我也甘心情願享受樸素純潔的幸福,那種動人的情景,您也早已給我領略過了……您的忠實的堂弟查理。"

  在簽名的時候,查理哼著一闋歌劇的調子:"鐺搭搭——鐺搭低——叮搭搭——咚!——咚搭低——叮搭搭……"

  "天哪!這就叫做略施小技,"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找出匯票,添注了一筆:"附上匯票一紙,請向台·格拉桑銀號照兌,票面八千法郎,可用黃金支付。這是包括您慷慨惠借的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幾件東西預備送給您,表示我永遠的感激;可是那口箱子還在波爾多,沒有運到,且待以後送上。我的梳妝匣,請交驛車帶回,地址是伊勒冷——

  裴爾敦街,特·奧勃裡翁府邸。"

  "交驛車帶回!"歐也妮自言自語的說。"我為了它拚命的東西,交驛車帶回!"

  傷心慘酷的劫數!船沉掉了,希望的大海上,連一根繩索一塊薄板都沒有留下。

  受到遺棄之後,有些女子會去把愛人從情敵手中搶回,把情敵殺死,逃到天涯海角,或是上斷頭臺,或是進墳墓。這當然很美;犯罪的動機是一片悲壯的熱情,令人覺得法無可恕,情實可憫。另外一些女子卻低下頭去,不聲不響的受苦,她們奄奄一息的隱忍,啜泣,寬恕,祈禱,相思,直到咽氣為止。這是愛,是真愛,是天使的愛,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愛。這便是歐也妮讀了這封殘酷的信以後的心情。她舉眼望著天,想起了母親的遺言。象有些臨終的人一樣,母親是一眼之間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後歐也妮記起了這先知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一轉瞬間悟到了自己的命運。她只有振翼高飛,努力望天上撲去,在祈禱中等待她的解脫。

  "母親說得不錯,"她哭著對自己說,"只有受苦與死亡。"

  她腳步極慢的從花園走向堂屋。跟平時的習慣相反,她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裡依舊有她堂兄弟的紀念物:壁爐架上老擺著那只小碟子,她每天吃早點都拿來用的,還有那賽佛舊瓷的糖壺。這一天對她真是莊嚴重大的日子,發生了多少大事。拿儂來通報本區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羅旭家是親戚,也是關心特·篷風所長利益的人。幾天以前老克羅旭神甫把他說服了,叫他在純粹宗教的立場上,跟葛朗台小姐談一談她必須結婚的義務。歐也妮一看見他,以為他來收一千法郎津貼窮人的月費,便叫拿儂去拿錢;可是教士笑道:"小姐,今天我來跟你談一個可憐的姑娘的事,全個索漠都在關心她,因為她自己不知愛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夠稱為一個基督徒。"

  "我的上帝!這時我簡直不能想到旁人,我自顧還不暇呢。我痛苦極了,除了教會,沒有地方好逃,只有它寬大的心胸才容得了我們所有的苦惱,只有它豐富的感情,我們才能取之不盡。"

  "噯,小姐,我們照顧了這位姑娘,同時就照顧了你。聽我說!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兩條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者是服從在家的規律;或者聽從你俗世的命運,或者聽從你天國的命運。"

  "啊!好極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時候,你來指引我。對了,一定是上帝派你來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別,不聲不響的隱在一邊為上帝生活。"

  "取這種極端的行動,孩子,是需要長時期的考慮的。結婚是生,修道是死。"

  "好呀,神甫,死,馬上就死!"她興奮的口氣叫人害怕。

  "死?可是,你對社會負有重大的義務呢,小姐。你不是窮人的母親,冬天給他們衣服柴火,夏天給他們工作嗎?你巨大的家私是一種債務,要償還的,這是你已經用聖潔的心地接受了的。望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終身做老姑娘又不應該。先是你怎麼能獨自管理偌大的家業?也許你會把它丟了。一樁又一樁的官司會弄得你焦頭爛額,無法解決。聽你牧師的話吧:①你需要一個丈夫,你應當把上帝賜給你的加以保存。這些話,是我把你當做親愛的信徒而說的。你那麼真誠的愛上帝,決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的裝飾之一,給了人家多少聖潔的榜樣。"

  ①此處所謂牧師,系指負責指導靈修的神甫,非新教教士之牧師。

  這時僕人通報台·格拉桑太太來到。她是氣憤之極,存了報復的心思來的。

  "小姐……啊!神甫在這裡……我不說了,我是來商量俗事的,看來你們在談重要的事情。"

  "太太,"神甫說,"我讓你。"

  "噢!神甫,"歐也妮說,"過一會再來吧,今天我正需要你的支持。"

  "不錯,可憐的孩子,"台·格拉桑太太插嘴。

  "什麼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齊問。

  "難道你堂兄弟回來了,要娶特·奧勃裡翁小姐,我還不知道嗎?……一個女人不會這麼糊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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