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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苦難(9)


  "小乖乖,這張文書送去備案的時候要化很多錢,要是對你可憐的母親,你肯無條件拋棄承繼權,把你的前途完全交托給我的話,我覺得更滿意。我按月付你一百法郎的大利錢。這樣,你愛做多少台彌撒給誰都可以了!……嗯!按月一百法郎,一塊錢作六法郎,行嗎?"

  "你愛怎辦就怎辦吧,父親。"

  "小姐,"公證人說,"以我的責任,應當告訴你,這樣你自己是一無所有了……"

  "嗨!上帝,"她回答,"那有什麼關係!"

  "別多嘴,克羅旭。——一言為定,"葛朗台抓起女兒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拍。"歐也妮,你決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姑娘,是不是?"

  "噢!父親……"

  他熱烈的擁抱她,把她緊緊的摟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得啦,孩子,你給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過這是你把欠我的還了我:咱們兩訖了。這才叫做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件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個賢德的姑娘,孝順爸爸的姑娘。你現在愛做什麼都可以。"

  "明兒見,克羅旭,"他望著駭呆了的公證人說。"請你招呼法院書記官預備一份拋棄文書,麻煩你給照顧一下。"

  下一天中午時分,聲明書簽了字,歐也妮自動的拋棄了財產。

  可是到第一年年終,老箍桶匠莊嚴地許給女兒的一百法郎月費,連一個子兒都沒有給。歐也妮說笑之間提到的時候,他不由的臉上一紅,奔進密室,把他從侄兒那裡三錢不值兩文買來的金飾,捧了三分之一下來。

  "噯,孩子,"他的語調很有點挖苦意味,"要不要把這些抵充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噢,父親,真的嗎,你把這些給我?"

  "明年我再給你這麼些,"他說著把金飾倒在她圍裙兜裡。"這樣,不用多少時候,他的首飾都到你手裡了。"他搓著手,因為能夠利用女兒的感情占了便宜,覺得很高興。

  話雖如此,老頭兒儘管還硬朗,也覺得需要讓女兒學一學管家的訣竅了。連著兩年,他教歐也妮當他的面吩咐飯菜,收人家的欠帳。他慢慢的,把莊園田地的名稱內容,陸續告訴了她。第三年上,他的吝嗇作風把女兒訓練成熟,變成了習慣,於是他放心大膽的,把伙食房的鑰匙交給她,讓她正式當家。

  五年這樣的過去了,在歐也妮父女單調的生活中無事可述,老是些同樣的事情,做得象一座老鐘那樣準確。葛朗台小姐的愁悶憂苦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是儘管大家感覺到她憂苦的原因,她從沒說過一句話,給索漠人對她感情的猜想有所證實。她唯一來往的人,只有幾位克羅旭與他們無意中帶來走熟的一些朋友。他們把她教會了打韋斯脫牌,每天晚上都來玩一局。

  一八二七那一年,她的父親感到衰老的壓迫,不得不讓女兒參與田產的秘密,遇到什麼難題,就叫她跟克羅旭公證人商量——他的忠實,老頭兒是深信不疑的。然後,到這一年年終,在八十二歲上,好傢伙患了瘋癱,很快的加重。裴日冷先生斷定他的病是不治的了。

  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一個人在世界上了,歐也妮便跟父親格外接近,把這感情的最後一環握得更緊。象一切動了愛情的女子一樣,在她心目中,愛情便是整個的世界,可是查理不在眼前。她對老父的照顧服侍,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他開始顯得老態龍鍾,可是守財奴的脾氣依舊由本能支持在那裡。所以這個人從生到死沒有一點兒改變。

  從清早起,他叫人家把他的轉椅,在臥室的壁爐與密室的門中間推來推去,密室裡頭不用說是堆滿了金子的。他一動不動的呆在那兒,極不放心的把看他的人,和裝了鐵皮的門,輪流瞧著。聽到一點兒響動,他就要人家報告原委;而且使公證人大為吃驚的是,他連狗在院子裡打呵欠都聽得見。他好象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可是一到人家該送田租來,跟管莊園的算帳,或者出立收據的日子與時間,他會立刻清醒。於是他推動轉椅,直到密室門口。他叫女兒把門打開,監督她親自把一袋袋的錢秘密的堆好,把門關嚴。然後他又一聲不出的回到原來的位臵,只要女兒把那個寶貴的鑰匙交還了他,藏在背心袋裡,不時用手摸一下。他的老朋友公證人,覺得倘使查理·葛朗台不回來,這個有錢的獨養女兒穩是嫁給他當所長的侄兒的了,所以他招呼得加倍殷勤,天天來聽葛朗台差遣,奉命到法勞豐,到各處的田地,草原,葡萄園去,代葛朗台賣掉收成,把暗中積在密室裡的成袋的錢,兌成金子。

  末了,終於到了彌留時期,那幾日老頭兒結實的身子進入了毀滅的階段。他要坐在火爐旁邊,密室之前。他把身上的被一齊拉緊,裹緊,嘴裡對拿儂說著:"裹緊,裹緊,別給人家偷了我的東西。"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裡了,他能夠睜開眼的時候,立刻轉到滿屋財寶的密室門上:"在那裡嗎?在那裡嗎?"問話的聲音顯出他驚慌得厲害。

  "在那裡呢,父親。"

  "你看住金子!……拿來放在我面前!"

  歐也妮把金路易鋪在桌上,他幾小時的用眼睛釘著,好象一個才知道觀看的孩子呆望著同一件東西;也象孩子一般,他露出一點兒很吃力的笑意。有時他說一句:"這樣好讓我心裡暖和!"臉上的表情仿佛進了極樂世界。

  本區的教士來給他做臨終法事的時候,十字架,燭臺,和銀鑲的聖水壺一出現,似乎已經死去幾小時的眼睛立刻復活了,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些法器,他的肉瘤也最後的動了一動。神甫把鍍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邊,給他親吻基督的聖像,他卻作了一個駭人的姿勢想把十字架抓在手裡,這一下最後的努力送了他的命。他喚著歐也妮,歐也妮跪在前面,流著淚吻著他已經冰冷的手,可是他看不見。

  "父親,祝福我啊。"

  "把一切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帳!"這最後一句證明基督教應該是守財奴的宗教。

  於是歐也妮在這座屋子裡完全孤獨了;只有拿儂,主人對她遞一個眼神就會懂得,只有拿儂為愛她而愛她,只有跟拿儂才能談談心中的悲苦。對於歐也妮,拿儂簡直是一個保護人,她不再是一個女僕,而是卑恭的朋友。

  父親死後,歐也妮從克羅旭公證人那裡知道,她在索漠地界的田產每年有三十萬法郎收入;有六十法郎買進的三厘公債六百萬,現在已經漲到每股七十七法郎;還有價值二百萬的金子,十萬現款,其他零星的收入還不計在內。她財產的總值大概有一千七百萬。

  "可是堂兄弟在哪裡啊?"她咕噥著。

  克羅旭公證人把遺產清冊交給歐也妮的那天,她和拿儂兩個在壁爐架兩旁各據一方的坐著,在這間空蕩蕩的堂屋內,一切都是回憶,從母親坐慣的草墊椅子起,到堂兄弟喝過的玻璃杯為止。

  "拿儂,我們孤獨了!"

  "是的,小姐;噯,要是我知道他在哪裡,我會走得去把他找來,這俏冤家。"

  "汪洋大海隔著我們呢。"

  正當可憐的承繼人,在這所包括了她整個天地的又冷又暗的屋裡,跟老女僕兩個相對飲泣的時候,從南德到奧萊昂,大家議論紛紛,只談著葛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萬家私。她的第一批行事中間,一樁便是給了拿儂一千二百法郎終身年金。拿儂原來有六百法郎,加上這一筆,立刻變成一門有陪嫁的好親事。不到一個月,她從閨女一變而為人家的媳婦,嫁給替葛朗台小姐看守田地產業的安東納·高諾阿萊了。高諾阿萊太太比當時旁的婦女占很大的便宜。五十九歲的年紀看上去不超過四十。粗糙的線條不怕時間的侵蝕。一向過著修院式的生活,她的鮮紅的皮色,鐵一般硬棒的身體,根本不知衰老為何物。也許她從沒有結婚那天好看過。生得醜倒是沾了光,她高大,肥胖,結實;毫不見老的臉上,有一股幸福的神氣,叫有些人羡慕高諾阿萊的福分。

  "她氣色很好,"那個開布店的說。

  "她還能夠生孩子呢,"鹽商說;"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她好象在鹽鹵裡醃過,不會壞的。"

  "她很有錢,高諾阿萊這小子算撈著了,"另外一個街坊說。

  人緣很好的拿儂從老屋裡出來,走下彎彎曲曲的街,上教堂去的時候,一路受到人家祝賀。

  歐也妮送的賀禮是三打餐具。高諾阿萊想不到主人這樣慷慨,一提到小姐便流眼淚:他甚至肯為她丟掉腦袋。成為歐也妮的心腹之後,高諾阿萊太太在嫁了丈夫的快樂以外,又添了一樁快樂:因為終於輪到她來把伙食房打開,關上,早晨去分配糧食,好似她去世的老主人一樣。其次,歸她調度的還有兩名僕役,一個是廚娘,一個是收拾屋子、修補衣裳被服、縫製小姐衣衫的女僕。高諾阿萊兼做看守與總管。不消說,拿儂挑選來的廚娘與女僕都是上選之才。這樣,葛朗台小姐有了四個忠心的僕役。老頭兒生前管理田產的辦法早已成為老例章程,現在再由高諾阿萊夫婦謹謹慎慎的繼續下去,那些莊稼人簡直不覺得老主人已經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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