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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苦難(5)


  "啊!東家的女兒只吃幹麵包,我還咽得下什麼糖醬……

  噢,不,不!"

  "這些話都不用提,拿儂,"歐也妮說。

  "我就不開口好啦,可是你等著瞧罷!"

  二十四年以來第一次,葛朗台獨自用晚餐。

  "哎喲,你變了單身漢了,先生,"拿儂說,"家裡有了兩個婦女還做單身漢,真不是味兒哪。"

  "我不跟你說話。閉上你的嘴,要不我就趕你走。你蒸鍋裡煮的什麼,在灶上撲撲撲的?"

  "熬油哪……"

  "晚上有客,你得生火。"

  八點鐘,幾位克羅旭,台·格拉桑太太和她兒子一齊來了,他們很奇怪沒有見到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

  "內人有點兒不舒服;歐也妮陪著她,"老頭兒若無其事的回答。

  閒扯了一小時,上樓去問候葛朗台太太的台·格拉桑太太下來了,大家爭著問:"葛朗台太太怎麼樣?"

  "不行,簡直不行,"她說,"她的情形真教人擔心。在她的年紀,要特別小心才好呢,葛老頭。"

  "慢慢瞧罷,"老頭兒心不在焉的回答。

  大家告辭了。幾位克羅旭走到了街上,台·格拉桑太太便告訴他們:"葛朗台家出了什麼事啦。母親病得很厲害,她自己還不知道。女兒紅著眼睛,仿佛哭過很久,難道他們硬要把她攀親嗎?"

  老頭兒睡下了,拿儂穿著軟鞋無聲無息的走進歐也妮臥房,給她一個用蒸鍋做的大肉餅。

  "喂,小姐,"好心的用人說,"高諾阿萊給了我一隻野兔。你胃口小,這個餅好吃八天;凍緊了,不會壞的。至少你不用吃淡麵包了。那多傷身體。"

  "可憐的拿儂!"歐也妮握著她的手。

  "我做得很好,煮得很嫩,他一點兒不知道。肥肉,香料,都在我的六法郎裡面買。這幾個錢總是由我作主的了。"

  然後她以為聽到了葛朗台的聲音,馬上溜了。

  幾個月功夫,老頭兒揀著白天不同的時間,經常來看太太,絕口不提女兒,也不去看她,也沒有間接關涉到她的話。葛朗台太太老睡在房裡,病情一天一天的嚴重,可是什麼都不能使老箍桶匠的心軟一軟。他頑強,嚴酷,冰冷,象一座石頭。他按照平時的習慣上街,回家,可是不再口吃,說話也少了,在買賣上比從前更苛刻,弄錯數目的事也常有。

  "葛朗台家裡出了事啦,"克羅旭黨與台·格拉桑黨都這麼說。

  "葛朗台家究竟鬧些什麼啊?"索漠人在隨便那家的晚會上遇到,總這樣的彼此問一聲。

  歐也妮上教堂,總由拿儂陪著。從教堂出來,倘使台·格拉桑太太跟她說話,她的回答總是躲躲閃閃的,教人不得要領。雖然如此,兩個月之後,歐也妮被幽禁的秘密終於瞞不過三位克羅旭與台·格拉桑太太。她的老不見客,到了某個時候,也沒有理由好推託了。後來,不知是誰透露了出去,全城都知道從元旦起,葛朗台小姐被父親軟禁在房裡,只有清水麵包,沒有取暖的火,倒是拿儂替小姐弄些好菜半夜裡送進去;大家也知道女兒只能候父親上街的時間去探望母親,服侍母親。

  於是葛朗台的行為動了公憤。全城仿佛當他是化外之人,又記起了他的出賣地主和許多刻薄的行為,大有一致唾棄之慨。他走在街上,個個人在背後交頭接耳。

  當女兒由拿儂陪了去望彌撒或做晚禱,在彎彎曲曲的街上走著的時候,所有的人全撲上窗口,好奇的打量那有錢的獨養女兒的臉色與態度,發覺她除了滿面愁容之外,另有一副天使般溫柔的表情。她的幽禁與失寵,對她全不相干。她不是老看著世界地圖,花園,圍牆,小凳嗎?愛情的親吻留在嘴唇上的甜味,她不是老在回味嗎?城裡關於她的議論,她好久都不知道,跟她的父親一樣。虔誠的信念,無愧於上帝的純潔,她的良心與愛情,使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與譴責。

  但是一宗深刻的痛苦壓倒了一切其餘的痛苦。——她的母親一天不如一天了。多麼慈祥溫柔的人,靈魂發出垂死的光輝,反而顯出了她的美。歐也妮常常責備自己無形中促成了母親的病,慢慢在折磨她的殘酷的病。這種悔恨,雖經過了母親的譬解,使她跟自己的愛情越發分不開。每天早上,父親一出門,她便來到母親床前,拿儂把早點端給她。但是可憐的歐也妮,為了母親的痛苦而痛苦,暗中示意拿儂看看母親的臉色,然後她哭了,不敢提到堂兄弟。倒是母親先開口:"他在哪兒呀?怎麼沒有信來?"

  母女倆都不知道路程的遠近。

  "我們心裡想他就是了,"歐也妮回答,"別提他。你在受難,你比一切都要緊。"

  所謂一切,便是指他。

  "哎,告訴你們,"葛朗台太太常常說,"我對生命沒有一點兒留戀。上帝保佑我,使我看到苦難完了的日子只覺得高興。"

  這女人的說話老是虔誠聖潔,顯出基督徒的本色。在那年最初幾個月之內,當丈夫到她房裡踱來踱去用午餐的時候,她翻來覆去的對他說著一篇同樣的話,雖然說得極其溫柔,卻也極其堅決,因為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反而有了平時沒有的勇氣。他極平淡的問了她一句身體怎樣,她總是回答說:"謝謝你關心我的病;我是不久的了,要是你肯把我的苦惱減輕一些,把我的悲痛去掉一些,請你饒了女兒吧;希望你以身作則,表示你是基督徒,是賢夫,是慈父。"

  一聽到這些話,葛朗台便坐在床邊,仿佛一個人看見陣雨將臨而安安靜靜躲在門洞裡避雨的神氣。他靜靜的聽著,一言不答。要是太太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他,他便說:"你今天臉色不大好啊,可憐的太太。"

  他腦門硬繃繃的,咬緊了嘴唇,表示他已經把女兒忘得乾乾淨淨。甚至他那一成不變的,支吾其辭的答話使妻子慘白的臉上流滿了淚,他也不動心。

  "但願上帝原諒你,老爺,"她說,"象我原諒你一樣。有朝一日,你也得求上帝開恩的。"

  自從妻子病後,他不敢再叫出那駭人的咄、咄、咄、咄的聲音。這個溫柔的天使,面貌的醜惡一天天的消失,臉上映照著精神的美,可是葛朗台專制的淫威並沒因之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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