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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苦難(1)


  不論處境如何,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男人有他的精力需要發揮:他活動,奔走,忙亂,打主意,眼睛看著將來,覺得安慰。例如查理。但女人是靜止的,面對著悲傷無法分心,悲傷替她開了一個窟窿,讓她往下鑽,一直鑽到底,測量窟窿的深度,把她的願望與眼淚來填。例如歐也妮。她開始認識了自己的命運。感受,愛,受苦,犧牲,永遠是女人生命中應有的文章。歐也妮變得整個兒是女人了,卻並無女人應有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博須埃刻劃入微的說法,仿佛在牆上找出來的釘子,隨你積得怎麼多,捧在手裡也永遠遮不了掌心的。悲苦決不姍姍來遲的叫人久等,而她的一份就在眼前了。查理動身的下一天,葛朗台的屋子在大家眼裡又恢復了本來面目,只有歐也妮覺得突然之間空虛得厲害。瞞著父親,她要把查理的臥房保存他離開時的模樣。葛朗台太太與拿儂,很樂意助成她這個維持現狀的願望。

  "誰保得定他不早些回來呢?"她說。

  "啊!希望他再來","拿儂回答。"我服侍他慣了!多和氣,多好的少爺,臉龐兒又俏,頭髮鬈鬈的象一個姑娘。"

  歐也妮望著拿儂。

  "哎喲,聖母瑪麗亞!小姐,你這副眼睛要入地獄的!別這樣瞧人呀。"

  從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麗又是一番面目。對愛情的深思,慢慢的浸透了她的心,再加上有了愛人以後的那種莊嚴,使她眉宇之間多添了畫家用光輪來表現的那種光輝。堂兄弟未來之前,歐也妮可以跟未受聖胎的童貞女相比;堂兄弟走了之後,她有些象做了聖母的童貞女:她已經感受了愛情。某些西班牙畫家把這兩個不同的瑪麗亞表現得那麼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多而最有光輝的造像。查理走後,她發誓天天要去望彌撒;第一次從教堂回來,她在書店裡買了一幅環球全圖釘在鏡子旁邊,為的能一路跟堂兄弟上印度,早晚臵身於他的船上,看到他,對他提出無數的問話,對他說:"你好嗎?不難受嗎?你教我認識了北極星的美麗和用處,現在你看到了那顆星,想我不想?"

  早上,她坐在胡桃樹下蟲蛀而生滿青苔的凳上出神,他們在那裡說過多少甜言蜜語,多少瘋瘋顛顛的廢話,也一起做過將來成家以後的美夢。她望著圍牆上空的一角青天,想著將來,然後又望望古老的牆壁,與查理臥房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持久的,真正的愛情,滲透所有的思想,變成了生命的本體,或者象我們父輩所說的,變成了生命的素材。

  晚上,那些自稱為葛朗台老頭的朋友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做很高興,把真情藏起;但整個上午她跟母親與拿儂談論查理。拿儂懂得她可以對小主人表同情,而並不有虧她對老主人的職守,她對歐也妮說:"要是有個男人真心對我,我會……會跟他入地獄。我會……嘔……我會為了他送命;可是……沒有呀。人生一世是怎麼回事,我到死也不會知道的了。唉,小姐,你知道嗎,高諾阿萊那老頭,人倒是挺好的,老釘著我打轉,自然是為了我的積蓄嘍,正好比那些為了來嗅嗅先生的金子,有心巴結你的人。我看得很清,別看我象豬一樣胖,我可不傻呢。可是小姐,雖然他那個不是愛情,我也覺得高興。"

  兩個月這樣過去了。從前那麼單調的日常生活,因大家關切歐也妮的秘密而有了生氣,三位婦人也因之更加親密。在她們心目中,查理依舊在堂屋灰暗的樓板下面走來走去。早晨,夜晚,歐也妮都得把那口梳妝匣打開一次,把叔母的肖像端詳一番。某星期日早上,她正一心對著肖像揣摩查理的面貌時,被母親撞見了。於是葛朗台太太知道了侄兒與歐也妮交換寶物的可怕的消息。

  "你統統給了他!"母親驚駭之下說,"到元旦那天,父親問你要金洋看的時候,你怎麼說?"

  歐也妮眼睛發直,一個上半天,母女倆嚇得半死,糊裡糊塗把正場的彌撒都錯過了,只能參加讀唱彌撒。

  三天之內,一八一九年就要告終。三天之內就要發生大事,要演出沒有毒藥、沒有尖刀、沒有流血的平凡的悲劇,但對於劇中人的後果,只有比彌賽納王族裡所有的慘劇還要殘酷。

  "那怎麼辦?"葛朗台太太把編織物放在膝上,對女兒說。

  可憐的母親,兩個月以來受了那麼多的攪擾,甚至過冬必不可少的毛線套袖都還沒織好。這件家常小事,表面上無關重要,對她卻發生了不幸的後果。因為沒有套袖,後來在丈夫大發雷霆駭得她一身冷汗時,她中了惡寒。

  "我想,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還來得及寫信到巴黎給台·格拉桑先生。他有辦法收一批差不多的金洋寄給我們;雖然你父親看得極熟,也許……"

  "可是那兒來這一大筆錢呢?"

  "有我的財產做抵押呀。再說台·格拉桑先生可能為我們……"

  "太晚啦,"歐也妮聲音嘶啞,嗓子異樣的打斷了母親的話,"明天早上,我們就得到他臥房裡去跟他拜年了。"

  "可是孩子,為什麼我不去看看克羅旭他們呢?"

  "不行不行,那簡直是自投羅網,把我們賣給了他們了。而且我已經拿定主意。我沒有做錯事,一點兒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憑天意吧。唉!母親,要是你讀到他那些信,你也要心心念念的想他呢。"

  下一天早上,一八二〇年一月一日,母女倆恐怖之下,想出了最天然的託辭,不象往年一樣鄭重其事的到他臥房裡拜年。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的冬天,在當時是一個最冷的冬天。屋頂上都堆滿了雪。

  葛朗台太太一聽到丈夫房裡有響動,便說:"葛朗台,叫拿儂在我屋裡生個火吧;冷氣真厲害,我在被窩裡凍僵了。到了這個年紀,不得不保重一點。"她停了一會又說:"再說,讓歐也妮到我房裡來穿衣吧。這種天氣,孩子在她屋裡梳洗會鬧病的。等會我們到暖暖和和的堂屋裡跟你拜年吧。"

  "咄,咄,咄,咄!官話連篇!太太,這算是新年發利市嗎?你從來沒有這麼嘮叨過。你總不見得吃了酒浸麵包吧?"①說罷大家都不出一聲。

  ①系莫利哀喜劇中語,說鸚鵡吃了酒浸的麵包,才會說話。

  "好吧",老頭兒大概聽了妻子的話軟心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太太。你太好了,我不能讓你在這個年紀上有什麼三長兩短,雖然拉·裴德裡埃家裡的人多半是鐵打的。"他停了一忽又嚷:"嗯!你說是不是?不過咱們得了他們的遺產,我原諒他們。"

  說完他咳了幾聲。

  "今天早上你開心得很,老爺,"葛朗台太太的口氣很嚴肅。

  "我不是永遠開心的嗎,我……開心,開心,真開心,你這箍桶匠,不修補你的臉盆又怎麼樣!」他一邊哼一邊穿得齊齊整整的進了妻子的臥房。"真,好傢伙,冷得要命。早上咱們有好菜吃呢,太太。台·格拉桑從巴黎帶了夾香菇的鵝肝來!我得上驛站去拿。"說著他又咬著她的耳朵:"他還給歐也妮帶來一塊值兩塊的拿破崙。我的金子光了,太太。我本來還有幾塊古錢,為了做買賣只好化了。這話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然後他吻了吻妻子的前額,表示慶祝新年。

  "歐也妮,"母親叫道,"不知你父親做了什麼好夢,脾氣好得很。——得啦,咱們還有希望。"

  "先生今天怎麼啦?"拿儂到太太屋裡生火時說,"他一看見我就說:大胖子,你好,你新年快樂。去給太太生火呀,她好冷呢。——他說著伸出手來給我一塊六法郎的錢,精光滴滑,簇嶄全新,把我看呆了。太太,你瞧。哦!他多好。他真大方。有的人越老心越硬;他卻溫和得象你的果子酒一樣,越陳越好了。真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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