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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7)


  "噓,噓,弟弟,別高聲,別驚動了人。"她一邊打開錢袋一邊說:"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的積蓄,她根本沒有用處。查理,你收下罷。今天早上,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金錢,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總可以借用姊姊的錢吧?"

  一半還是少女一半已經成人的歐也妮,不曾防到他會拒絕,可是堂兄弟一聲不出。

  "噯,你不肯收嗎?"歐也妮問。靜寂中可以聽到她的心跳。

  堂兄弟的遲疑不決使她著了慌;但他身無分文的窘況,在她腦海裡愈加顯得清楚了,她便雙膝跪下,說道:"你不收,我就不起來!弟弟,求你開一聲口,回答我呀!讓我知道你肯不肯賞臉,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聽到這高尚的心靈發出這絕望的呼聲,查理不由得落下淚來,掉在歐也妮手上,他正握著她的手不許她下跪。歐也妮受到這幾顆熱淚,立刻跳過去抓起錢袋,把錢倒在桌上。

  "那末你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著說。"不用怕,弟弟,你將來會發財的,這些金子對你有利市的;將來你可以還我;而且我們可以合夥;什麼條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這筆禮看得那麼重啊。"

  這時查理才能夠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來:"是的,歐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沒有條件,你信託我,我也得信託你。"

  "什麼意思?"她害怕的問。

  "聽我說,好姊姊,我這裡有……"

  他沒有說完,指著衣櫃上裝在皮套裡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這裡有一樣東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樣寶貴。這匣子是母親給我的。從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從墳墓裡走出來,她一定會親自把這匣上的黃金賣掉,你看她當初為了愛我,化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來賣,真是太褻瀆了。"

  歐也妮聽到最後一句,不禁顫危危的握著堂兄弟的手。

  他們靜默了一會,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然後他又說:"不,我既不願把它毀掉,又不願帶著去冒路上的危險。親愛的歐也妮,我把它交托給你。朋友之間,從沒有交托一件比這個更神聖的東西。你瞧過便知道。"

  他過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開蓋子,傷心的給歐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黃金的價值超過了本身重量的價值,把歐也妮看得出神了。

  "這還不算希罕,"他說著欲了一下暗鈕,又露出一個夾底。"瞧,我的無價之寶在這裡呢。"

  他掏出兩張肖像,都是特·彌爾貝夫人的傑作,四周鑲滿了珠子。①"哦!多漂亮的人!這位太太不就是你寫信去……"

  ①特·彌爾貝夫人為當時有名的小型肖像畫家。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親,那是父親,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歐也妮,我真要跪著求你替我保存這件寶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齊斷送了,這些金子可以補償你的損失;兩張肖像我只肯交給你,你才有資格保留;可是你寧可把它們毀掉,決不能落在第二個人手中……"

  歐也妮一聲不出。

  "那末你答應了,是不是?"他嫵媚地補上一句。

  聽了堂兄弟這些話,她對他望了一眼,那是鍾情的女子第一次瞧愛人的眼風,又愛嬌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

  "純潔的天使!咱們之間,錢永遠是無所謂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價值,從今以後應當是感情高於一切。"

  "你很象你的母親。她的聲音是不是象你的一樣溫柔?"

  "哦!溫柔多哩……"

  "對你是當然嘍,"她垂下眼皮說。"喂,查理,睡覺罷,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兒見。"

  他拿著蠟燭送她,她輕輕的把手從堂兄弟手裡掙脫。兩人一齊走到門口,他說:"啊!為什麼我的家敗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親有錢呢,我相信。"她回答說。

  查理在房內走前了一步,背靠著牆壁:"可憐的孩子,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也不會讓你日子過得這麼苦,總之他不是這麼生活的。"

  "可是他有法勞豐呢。"

  "法勞豐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還有諾阿伊哀。"

  "一些起碼租田!"

  "還有葡萄園跟草原……"

  "那更談不上了,"查理滿臉瞧不起的神氣。"只要你父親一年有兩萬四千法郎收入,你還會住這間又冷又寒酸的臥房嗎?"他一邊說一邊提起左腳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寶貝就得藏在這裡面嗎?"他指著一口舊箱子問,借此掩飾一下他的思想。

  "去睡罷,"她不許他走進淩亂的臥房。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做著同樣的夢睡去,從此查理在守喪的心中點綴了幾朵薔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見女兒在午飯之前陪著查理散步。他還是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不幸的人墮入了憂患的深淵、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覺到將來的重擔以後的態度。

  歐也妮看見母親臉上不安的神色,便說:"父親要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呢。"

  歐也妮的神色,舉動,顯得特別溫柔的聲音,都表示她與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許愛情的力量雙方都沒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們的精神已經熱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裡暗自憂傷,誰也不去驚動他。三個女子都有些事情忙著。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來了不少人。瓦匠,鉛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種園子的,管莊稼的,有的來談判修理費,有的來付田租,有的來收賬。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不得不來來往往,跟嘮叨不已的工人與鄉下人答話。拿儂把人家送來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老是要等主人發令,才能知道哪些該留在家裡,哪些該送到菜場上去賣。葛朗台老頭的習慣,和外省大多數的鄉紳一樣,喝的老是壞酒,吃的老是爛果子。

  傍晚五點光景,葛朗台從安越回來了,他把金子換了一萬四千法郎,荷包裡藏著王家庫券,在沒有拿去購買公債以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阿萊留在安越,照顧那幾匹累得要死的馬,等它們將養好了再慢慢趕回。

  "太太,我從安越回來呢,"他說。"我肚子餓了。"

  "從昨天到現在沒有吃過東西嗎?"拿儂在廚房裡嚷著問。

  "沒有,"老頭兒回答。

  拿儂端上菜湯。全家正在用飯,台·格拉桑來聽取他主顧的指示了。葛朗台老頭簡直沒有看到他的侄兒。

  "你先吃飯罷,葛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再談。你知道安越的金價嗎?有人特地從南德趕去收買。我想送一點兒去拋售。"

  "不必了,"好傢伙回答說,"已經到了很多。咱們是好朋友,不能讓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價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應當說到過這個價錢。"

  "你鬼使神差的又從哪兒來呀?"

  "昨天夜裡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聲回答。

  銀行家驚訝得打了一個寒噤。隨後兩人咬著耳朵交談,談話中,台·格拉桑與葛朗台對查理望了好幾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說出要銀行家買進十萬法郎公債的時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他對查理說:"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麼事叫我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你。"查理回答。

  "能不能再謝得客氣一點,侄兒?他是去料理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情的。"

  "難道還有什麼希望嗎?"查理問。

  "哎,"老箍桶匠驕傲的神氣裝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

  你的名譽便是我們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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