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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6)


  "查理,你真傻,"她對他說。"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對台·呂博先生的態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個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勢之後你再稱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知道剛榜太太的教訓嗎?——孩子們,只要一個人在臺上,就得儘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趕快把他拖上垃圾堆。有權有勢的時候,他等於上帝;給人家擠倒了,還不如石像被塞在陰溝裡的馬拉,①因為馬拉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縱橫捭闔的把戲,要研究,要時時刻刻的注意,一個人才能維持他優越的地位。"

  ①馬拉為法國大革命的領袖之一,死後他的石像曾被群眾塞在蒙瑪特的陰溝裡。

  以查理那樣的一個時髦人物,父母太溺愛他,社會太奉承他,根本談不到有何偉大的情感。母親種在他心裡的一點點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這架螺旋機中去了;這點品性,他平時就應用得很淺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後,遲早要磨蝕完的。但那時查理只有二十一歲。在這個年紀上,生命的朝氣似乎跟心靈的坦白還分不開。聲音,目光,面貌,都顯得與情感調和。所以當一個人眼神清澈如水,額上還沒有一道皺痕的時候,縱使最無情的法官,最不輕信人的訟師,最難相與的債主,也不敢貿然斷定他的心已老於世故,工於計算。巴黎哲學的教訓,查理從沒機會實地應用過,至此為止,他的美是美在沒有經驗。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他血裡已經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經濟,已經潛伏在他心頭,只要他從悠閒的旁觀者一變而為現實生活中的演員,這些潛在的根苗便會立刻開花。

  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相信外貌的暗示,以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樣的美;但即使歐也妮象某些外省姑娘一樣的謹慎小心,一樣的目光深遠,在堂兄弟的舉動、言語、行為,與心中憧憬還內外一致的時候,歐也妮也不見得會防他。一個偶然的機會,對歐也妮是致命傷,使她在堂兄弟年青的心中,看到他最後一次的流露真情,聽到他良心的最後幾聲歎息。

  她把這封她認為充滿愛情的信放下,心滿意足的端相著睡熟的堂兄弟:她覺得這張臉上還有人生的新鮮的幻象;她先暗暗發誓要始終不貳的愛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轉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種冒昧的舉動有什麼了不得了。並且她看這封信,主要還是想對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證據;而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樣推己及人的假借給愛人的:"親愛的阿風斯,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朋友了;可是我儘管懷疑那般滿口友誼的俗人,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會把我所有的東西賣得好價。我的情形,想你已經知道。我一無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剛才我寫信給所有我有些欠帳的人,憑我記憶所及,附上清單一紙,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償我的私債。凡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玩藝兒,可以作為我做買賣的底子的,都請留下。親愛的阿風斯,為出售那些東西,我稍緩當有正式的委託書寄上,以免有人異議。請你把我全部的槍械寄給我。至於勃列東,你可以留下自用。這匹駿馬是沒有人肯出足價錢的,我寧願送給你,好象一個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他的遺囑執行人一樣。法萊-勃萊曼車行給我造了一輛極舒服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你想法哄他們留下車子,不再要我補償損失。倘使不肯,另謀解決也可以,總以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名譽為原則。我欠那個島國人六路易賭債,不要忘記還給他……"

  "好弟弟,"歐也妮暗暗叫著,丟下了信,拿了蠟燭踅著小步溜回臥房。

  到了房裡,她快活得什麼似的打開舊橡木櫃的抽斗——文藝復興時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還模模糊糊看得出法朗梭阿一世的王徽。她從抽斗內拿出一隻金線墜子金銀線繡花的紅絲絨錢袋,外祖母遺產裡的東西。然後她很驕傲的掂了掂錢袋的分量,把她已經忘了數目的小小的積蓄檢點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鑄造,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元,或者據她父親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認的市價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鑄造極精,黃澄澄的光彩象太陽一般。

  其次,是熱那亞幣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見的古錢,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錢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從外曾祖特·拉·裴德裡埃那兒來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菲力普五世鑄造。香蒂埃太太給她的時候老是說:"這小玩藝兒,這小人頭,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將來是你私庫裡的寶物。"

  其次,是她父親最看重的一百荷蘭杜加,一七五六年鑄造,每枚約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開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純金。

  其次,是一批罕見的古物,……一般守財奴最珍視的金徽章,三枚刻著天平的盧比,五枚刻著聖母的盧比,①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蒙古大帝的貨幣,本身的價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賞黃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隨便丟在袋裡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崙。

  ①按此處所稱盧比,系指印度東部之貨幣。

  這批寶物中間,有的是全新的、從未用過的金洋,真正的藝術品,葛朗台不時要問到,要拿出來瞧瞧,以便向女兒指出它們本身的美點,例如邊緣的做工如何細巧,底子如何光亮,字體如何豐滿,筆劃的輪廓都沒有磨蝕分毫等等。但歐也妮那天夜裡既沒想到金洋的珍貴,也沒想到父親的癖性,更沒想到把父親這樣珍愛的寶物脫手是如何危險;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計算之下——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錯——她終於發覺她的財產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價可以賣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這麼富有,她不禁高興得拍起手來,有如一個孩子快活到了極點,必須用肉體的動作來發洩一下。這樣,父女倆都盤過了自己的家私:他是為了拿黃金去賣;歐也妮是為了把黃金丟入愛情的大海。

  她把金幣重新裝入錢袋,毫不遲疑的提了上樓。堂兄弟瞞著不給人知道的窘況,使她忘了黑夜,忘了體統,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犧牲精神,她的快樂,一切都在壯她的膽。

  正當她一手蠟燭一手錢袋,踏進門口的時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歐也妮進房把火放在桌上,聲音發抖的說:"弟弟,我做了一樁非常對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寬恕的話,上帝也會原諒我的罪過。"

  "什麼事呀?"查理擦著眼晴問。

  "我把這兩封信都念過了。"

  查理臉紅了。

  "怎麼會念的,"她往下說,"我為什麼上樓的,老實說,我現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這兩封信覺得也不必後悔,因為我識得了你的靈魂,你的心,還有……"

  "還有什麼?"查理問。

  "還有你的計劃,你需要一筆款子……"

  "親愛的大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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