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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5)


  "結實?嘿,好裝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嘔,那我知道!"拿儂說,"總該有一千八百斤。"

  "別多嘴,拿儂!跟太太說我下鄉去了,回來吃夜飯。——高諾阿萊,快一點兒,九點以前要趕到安越。"

  車子走了。拿儂鎖上大門,放了狗,肩頭酸痛的睡下,街坊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葛朗台出門,更沒有人知道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兒真是機密透頂。在這座堆滿黃金的屋子裡,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大錢。早晨他在碼頭上聽見人家閒話,說南德城裡接了大批裝配船隻的生意,金價漲了一倍,投機商都到安越來收買黃金,他聽了便向佃戶借了幾匹馬,預備把家裡的藏金裝到安越去拋售,拿回一筆庫券,作為買公債的款子,而且趁金價暴漲的機會又好賺一筆外快。

  "父親走了,"歐也妮心裡想,她在樓梯高頭把一切都聽清楚了。

  屋子裡又變得寂靜無聲,逐漸遠去的車輪聲,在萬家酣睡的索漠城中已經聽不見了。這時歐也妮在沒有用耳朵諦聽之前,先在心中聽到一聲呻吟從查理房中傳來,一直透過她臥房的板壁。三樓門縫裡漏出一道象刀口一般細的光,橫照在破樓梯的欄杆上。她爬上兩級,心裡想:"他不好過哩。"

  第二次的呻吟使她爬到了樓梯高頭,把虛掩著的房門推開了。查理睡著,腦袋倒在舊靠椅外面;筆已經掉下,手幾乎碰到了地。他在這種姿勢中呼吸困難的模樣,叫歐也妮突然害怕起來,趕緊走進臥房。

  "他一定累死了,"她看到十幾通封好的信,心裡想。她看見信封上寫著——法萊-勃萊曼車行——蒲伊松成衣鋪,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點兒出國。"

  她又看到兩封打開的信,開頭寫著"我親愛的阿納德……"幾個字,使她不由得一陣眼花,心兒直跳,雙腳釘在地下不能動了。

  "他親愛的阿納德!他有愛人了,有人愛他了!沒有希望嘍!……他對她說些什麼呢?"

  這些念頭在她腦子裡心坎裡閃過,到處都看到這幾個象火焰一般的字,連地磚上都有。

  "沒有希望了!我不能看這封信。應當走開……可是看了又怎麼呢?"

  她望著查理,輕輕的把他腦袋安放在椅背上,他象孩子一般聽人擺佈,仿佛睡熟的時候也認得自己的母親,讓她照料,受她親吻。歐也妮也象做母親的一樣,把他垂下的手拿起,輕輕的吻了吻他的頭髮。"親愛的阿納德!"仿佛有一個鬼在她耳畔叫著這幾個字。她想:"我知道也許是不應該的,可是那封信,我還是要看。"

  歐也妮轉過頭去,良心在責備她。善惡第一次在她心中照了面。至此為止,她從沒做過使自己臉紅的事。現在可是熱情與好奇心把她戰勝了。每讀一句,她的心就膨脹一點,看信時身心興奮的情緒,把她初戀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銳了:"親愛的阿納德,什麼都不能使我們分離,除了我這次遭到的大難,那是儘管謹慎小心也是預料不到的。我的父親自殺了,我和他的財產全部丟了。由於我所受的教育,在這個年紀上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已經成了孤兒:雖然如此,我得象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起來。剛才我化了半夜功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願意清清白白的離開法國——我一定得辦到這一點——我還沒有一百法郎的錢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運氣。是的,可憐的阿娜,我要到氣候最惡劣的地方去找發財的機會。據說在那些地方,發財又快又穩。留在巴黎嗎,根本不可能。一個傾家蕩產的人,一個破產的人的兒子,天哪,虧空了兩百萬!……一個這樣的人所能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臉都受不了的。不到一星期,我就會在決鬥中送命。所以我決不回巴黎。你的愛,一個男人從沒受到過的最溫柔最忠誠的愛,也不能搖動我不去巴黎的決心。可憐啊!我最親愛的,我沒有旅費上你那兒,來給你一個,受你一個最後的親吻,一個使我有勇氣奔赴前程的親吻……可憐的查理,幸虧我看了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給他啊,歐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淚又念下去:"我從沒想到過貧窮的苦難。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旅費,就沒有一個銅子買那些起碼貨去做生意。不要說一百路易,連一個路易也沒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債清償之後,才能知道我還剩多少錢。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氣和的上南德,到船上當水手,一到那裡,我學那些苦幹的人的榜樣,年輕時身無分文的上印度,變了巨富回來。從今兒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靜的想過了。那對我比對旁人更加可怕,因為我受過母親的嬌養,受過最慈祥的父親的疼愛,剛踏進社會又遇到了阿娜的愛!我一向只看見人生的鮮花,而這種福氣是不會長久的。可是親愛的阿納德,我還有足夠的勇氣,雖然我一向是個無愁無慮的青年,受慣一個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愛撫,享盡家庭之樂,有一個百依百順的父親……哦!阿納德,我的父親,他死了啊……"是的,我把我的處境想過了,也把你的想過了。二十四小時以來,我老了許多。親愛的阿娜,即使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在你身旁,而你犧牲一切豪華的享受,犧牲你的衣著,犧牲你在歌劇院的包廂,咱們也沒法張羅一筆最低的費用,來維持我揮霍慣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麼多的犧牲。因此咱們倆今天只能訣別了。

  ——他離開她了,聖母瑪麗亞!哦,好運氣!歐也妮快樂得跳起來。查理身子動了一下,把她駭得渾身發冷;幸而他並沒有醒。她又往下念:"我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印度的氣候很容易使一個歐洲人衰老,尤其是一個辛苦的歐洲人。就說是十年吧。十年以後,你的女兒十八歲,已經是你的伴侶,會刺探你的秘密了。對你,社會已經夠殘酷,而你的女兒也許對你更殘酷。社會的批判,少女的忘恩負義,那些榜樣我們已看得不少,應當知所警惕。希望你象我一樣,心坎裡牢牢記著這四年幸福的回憶,別負了你可憐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話。可是我不敢堅決要求,因為親愛的阿納德,我必須適應我的處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實際的算盤。所以我要想到結婚,在我以後的生涯中那是一項應有的節目。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在這裡,在我索漠的伯父家裡,我遇到一個堂姊,她的舉動,面貌,頭腦,心地,都會使你喜歡的,並且我覺得她……"

  歐也妮看到信在這裡中斷,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極了,才沒有寫完。"

  她替他找辯護的理由!當然,這封信的冷淡無情,叫這個無邪的姑娘怎麼猜得透?在虔誠的氣氛中長大的少女,天真,純潔,一朝踏入了迷人的愛情世界,便覺得一切都是愛情了。她們徜徉于天國的光明中,而這光明是她們的心靈放舐的,光輝所布,又照耀到她們的愛人。她們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熱情點染愛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當做他們的。女人的錯誤,差不多老是因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親愛的阿納德,我最親愛的"這些字眼,傳到歐也妮心中竟是愛情的最美的語言,把她聽得飄飄然,好象童年聽到大風琴上再三奏著"來啊,咱們來崇拜上帝"這幾個莊嚴的音符,覺得萬分悅耳一樣。並且查理眼中還噙著淚水,更顯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著迷的。

  她又怎麼知道查理這樣的愛父親,這樣真誠的哭他,並非出於什麼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為做父親的實在太好的緣故。在巴黎,一般做兒女的,對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華,有些欲望有些計劃老是因父母在堂而無法實現,覺得苦悶。琪奧默·葛朗台夫婦卻對兒子永遠百依百順,讓他窮奢極侈的享盡富貴,所以查理才不至於對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頭。父親不惜為了兒子揮金如土,終於在兒子心中培養起一點純粹的孝心。然而查理究竟是一個巴黎青年,當地的風氣與阿納德的陶養,把他訓練得對什麼都得計算一下;表面上年輕,他實際已經是一個深于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會的可怕的教育,眼見一個夜晚在思想上說話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懲罰的還要多;信口雌黃,把最偉大的思想詆毀無餘,而美其名曰妙語高論;風氣所播,競以目光準確為強者之道;所謂目光準確,乃是全無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實,而從事於假造事實。在這個社會裡,要目光準確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錢袋掂過斤量,對任何事情都得象政客一般不動感情;眼前對什麼都不能欽佩讚美,既不可讚美藝術品,也不可讚美高尚的行為;對什麼事都應當把個人的利益看作高於一切。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阿納德,在瘋瘋癲癲調情賣俏之後,教查理一本正經的思索了:她把香噴噴的手摩著他的頭髮,跟他討論他的前程;一邊替他重做發卷,一邊教他為人生打算。她把他變成女性化而又實際化。那是從兩方面使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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