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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2)


  四點左右,歐也妮和母親擺好了六個人的刀叉,屋主把外省人那麼珍視的舊藏佳釀,提了幾瓶出來,查理也進了堂屋。他臉色蒼白,舉動,態度,目光,說話的音調,在悲苦中別有一番嫵媚。他並沒假裝悲傷,他的難受是真實的,痛苦罩在他臉上的陰影,有一副為女子特別喜愛的神情。歐也妮因之愈加愛他了。或許苦難替歐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個高不可攀的、有錢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遭難的窮親戚了。苦難生平等。救苦救難是女子與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歐也妮彼此用眼睛說話,靠眼睛瞭解;那個落難公子,可憐的孤兒,躲在一邊不出一聲,沉著,高傲;但堂姊溫柔慈愛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逼他拋開愁苦的念頭,跟她一起神游于未來與希望之中,那是她最樂意的事。

  葛朗台請克羅旭吃飯的消息,這時轟動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當年的收成,對全體種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沒有把人心刺激得這麼厲害。蘇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為了驚世駭俗,曾經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這老奸巨猾的葡萄園主以同樣的心思請客,或許他也可成為一個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裡的人,沒有遇到過一個對手,所以從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們,知道了查理的父親暴卒與可能破產的新聞,決意當天晚上就到他們的主顧家弔唁一番,慰問一番,同時探聽一下他們為什麼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請幾位克羅旭吃飯。

  五點正,特·篷風所長跟他的老叔克羅旭公證人,渾身上下穿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大家立刻入席,開始大嚼。葛朗台嚴肅,查理靜默,歐也妮一聲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時多開口,真是一頓款待吊客的喪家飯。

  大家離席的時候,查理對伯父伯母說:"對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極不愉快的長信要寫。"

  "請罷請罷,侄兒。"

  他一走,葛朗台認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寫信,什麼都聽不見的了,便狡獪的望著妻子說:"太太,我們要談的話,對你們簡直是天書,此刻七點半,還是鑽進你們的被窩去吧。明兒見,歐也妮。"

  他擁抱了女兒,兩位女子離開了堂屋。葛朗台與人交接的結果,早已磨練得詭計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常暗裡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時候都運用更多的機巧。倘使索漠前任市長的野心放得遠大一些,再加機緣湊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國際會議中去,把他保護私人利益的長才在那裡表現一番的話,毫無疑問他會替法國立下大功。但也說不定一離開索漠,老頭兒只是一個毫無出息的可憐蟲。有些人的頭腦,或許象有些動物一般,從本土移到了另一個地方,離開了當地的水土,就沒法繁殖。

  "所……所長……先……先……先生,你你你……說……說說說過破破破產……"

  他假裝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當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聾,在這個場合使兩位克羅旭難受死了,他們一邊聽一邊不知不覺的扯動嘴臉,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為補足。在此我們應當追敘一下葛朗台的口吃與耳聾的故事。

  在安育地區,對當地的土話懂得那麼透徹,講得那麼清楚的,誰都比不上這狡獪的葡萄園主。但他雖是精明透頂,從前卻上過一個猶太人的當。在談判的時候,那猶太人老把兩手捧著耳朵,假裝聽不清,同時結結巴巴的口吃得厲害,永遠說不出適當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虧,自動替狡猾的猶太人尋找他心中的思想與字眼,結果把猶太人的理由代說了,他說的話倒像是該死的猶太人應該說的,他終於變了猶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場古怪的辯論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虧的買賣。但他雖然經濟上受了損失,精神上卻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訓,從此得益不淺。葛朗台臨了還祝福那個猶太人,因為他學會了一套本領,在生意上教敵人不耐煩,逼對方老是替我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觀點。

  那天晚上所要解決的問題,的確最需要耳聾與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來:第一他不願對自己的計劃負責;第二他不願授人話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風先生。"

  葛朗台稱克羅旭公證人的侄子為篷風先生,三年以來這是第二次。所長聽了很可能當做那奸刁的老頭兒已經選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說……說破破破產,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面阻止。這是常有的事。"特·篷風先生這麼說,自以為把葛朗台老頭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預備誠誠懇懇替他解釋一番,便又道:"你聽我說。"

  "我聽……聽……聽著,"老頭兒不勝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氣,象一個小學生面上裝做靜聽老師的話,暗地裡卻在訕笑。

  "一個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象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轉不靈的危險……"

  "那……那那叫……叫做……周周周轉不靈嗎?"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產的時候,有管轄權的(請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憑它的判決,委任幾個當事人所屬的商會中人做清理委員。清理並非破產,懂不懂?一個破產的人名譽掃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並並並不……

  化……化……化更……更……更多的錢,"葛朗台說。

  "可是即使沒有商事裁判所幫忙,仍舊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所長吸了一撮鼻煙,接著說:"你知道宣告破產要經過怎樣的手續嗎?"

  "是呀,我從來沒有想……想……想過,"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說,"當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要親自造好一份資產負債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面聲請。可是如果當事人不提出資產負債表,或者債權人不聲請法院把當事人宣告破產,那末怎麼辦呢?"

  "對……對對對啦,怎……怎……怎麼辦呢?"

  "那末死者親族,代表人,承繼人,或者當事人自己,如果他沒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見面,可以辦清理。也許你想把令弟的債務宣告清理吧?"所長問。

  "啊!葛朗台!"公證人嚷道,"那可好極了。我們偏僻的外省還知道名譽的可貴。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為這的確與你的身家有關,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偉大極了!"所長插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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