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歐也妮·葛朗台 | 上頁 下頁
外省的愛情(7)


  "拿儂,上去瞧瞧:別讓他自殺了,"葛朗台這句話把母女倆聽得臉色發白,他卻轉身吩咐她們:"啊!你們,別胡鬧。我要走了,跟咱們的荷蘭客人打交道去,他們今天動身。過後我得去看克羅旭,談談這些事。"

  他走了。葛朗台帶上大門,歐也妮和母親呼吸都自由了。那天以前,女兒在父親前面從來不覺得拘束;但幾小時以來,她的感情跟思想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媽媽,一桶酒能賣多少法郎?"

  "你父親的價錢是一百到一百五十,聽說有時賣到兩百。"

  "那末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時候……"

  "老實說,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賣到多少;你父親從來不跟我談他的生意。"

  "這麼說來,爸爸應該有錢哪。"

  "也許是吧。不過克羅旭先生跟我說,他兩年以前買了法勞豐。大概他現在手頭不寬。"

  歐也妮對父親的財產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計算便至此為止。

  "他連看也沒看到我,那小少爺!"拿儂下樓說。"他躺在床上象條小牛,哭得象瑪特蘭納,真想不到!這可憐的好少爺幹麼這樣傷心呀?"

  "我們趕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媽媽;等敲門,我們就下樓。"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兒那麼悅耳的聲音。歐也妮變得偉大了,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

  兩個人心裡忐忑的上樓,走向查理的臥房。房門打開在那裡。查理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他浸在淚水中間,不成音節的在那裡哼哼唧唧。

  "他對他父親多好!"歐也妮輕輕的說。

  這句話的音調,明明顯出她不知不覺已經動了情,存著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的望了女兒一眼,附在她耳邊悄悄的說:"小心,你要愛上他了。"

  "愛他!"歐也妮答道,"你沒有聽見父親說的話呢!"

  查理翻了一個身,看見了伯母跟堂姊。

  "父親死了,我可憐的父親!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難告訴我,我跟他兩個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以為不久就會看到他的,臨走對他就沒有什麼親熱的表示……"

  他一陣嗚咽,說不下去了。

  "我們為他禱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說,"你得聽從主的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親死了是挽回不來的;現在應該挽回你的名譽……"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對什麼事都很機靈,在安慰人家的時候也是如此;歐也妮想教堂兄弟關切他自己,好減輕一些痛苦。

  "我的名譽?"他猛的把頭髮一甩,抱著胳膊在床上坐起。

  "啊!不錯。伯父說我父親是破產了。"

  他淒厲的叫了一聲,把手蒙住了臉。

  "你走開,大姊,你走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饒恕我的父親吧;他已經太痛苦了。"

  年輕人的真實的、沒有計算、沒有做作的痛苦的表現,真是又慘又動人。查理揮手叫她們走開的時候,歐也妮和母親兩顆單純的心,都懂得這是一種不能讓旁人參與的痛苦。她們下樓,默默的回到窗下的坐位上,不聲不響的工作了一小時。憑著少女們一眼之間什麼都看清了的眼睛,歐也妮早已瞥見堂兄弟美麗的梳妝用具,金鑲的剪刀和剃刀之類。在痛苦的氣氛中看到這種奢華氣派,使她對比之下更關切查理。母女倆一向過的平靜與孤獨的生活,從來沒有一樁這樣嚴重的事,一個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刺激過她們的幻想。

  "媽媽,"歐也妮說,"咱們應該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親會決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她們又不做聲了。歐也妮一針一針縫著,有規律的動作很可使一個旁觀的人覺察她內容豐富的冥想。這可愛的姑娘第一個願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喪。

  四點光景,門上來勢洶洶的敲了一聲,把葛朗台太太駭得心兒直跳,對女兒說:"你父親什麼事呀?"

  葛朗台高高興興的進來,脫下手套,兩手拚命的搓,幾乎把皮膚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象俄國皮那樣上過硝似的,只差沒有加過香料。——他踱來踱去,一刻不停的看鐘。臨了他心頭的秘密洩漏了,一點也不口吃的說:"告訴你,太太,他們都中了我的計。咱們的酒賣掉了!荷蘭人跟比國人今兒動身,我在廣場上閒蕩,在他們的旅館前面,裝做無聊的神氣。你認識的那傢伙就來找我。所有出產好葡萄的人都壓著貨不肯賣,我自然不去阻攔他們。咱們的比國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結果是兩百法郎一桶成交,一半付現。收到的貨款全是黃金。合同已經簽下,這六個路易是給你的傭金。①再過三個月,酒價一定要跌。"

  ①一路易約值二十法郎。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氣很鎮靜,可是話中帶刺。索漠的人這時擠在廣場上,葛朗台的酒脫手的消息已經把他們嚇壞了,要是再聽到上面的話,他們一定會氣的發抖。人心的慌亂可能使酒價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嗎,父親?"歐也妮問。

  "是啊,小乖乖。"

  這個稱呼是老箍桶匠快樂到了極點的表示。

  "可以賣到二十萬法郎嘍?"

  "是的,葛朗台小姐。"

  "這樣,父親,你很容易幫查理的忙了。"

  當初巴比侖王拜太查,看到神秘的手在牆上預告他的死亡時,他的憤怒與驚愕也不能跟這時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早已把侄兒忘得一乾二淨,卻發覺侄兒始終盤踞在女兒心裡,在女兒的計算之中。

  "啊,好!這個花花公子一進了我的家,什麼都顛倒了。你們擺闊,買糖果,花天酒地的請客。我可不答應。到了這個年紀,我總該知道怎麼做人了吧!並且也輪不到女兒,輪不到誰來教訓我。應該怎樣對付我的侄兒,我就怎樣對付。不用你們管。——至於你,歐也妮,"他轉過身子對她說,"再不許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儂一起送到諾阿伊哀修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聲,明天就打發你走。——他在哪兒,這孩子?下過樓沒有?"

  "沒有,朋友,"葛朗台太太回答。

  "他在幹什麼?"

  "哭他的父親哪,"歐也妮回答。

  葛朗台瞪著女兒,想不出話來。他好歹也是父親哪。在堂屋裡轉了兩下,他急急忙忙上樓,躲進密室去考慮買公債的計劃。連根砍掉的兩千阿爾邦的林木,賣到六十萬法郎;加上白楊,上年和當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萬法郎買賣,總數大概有九十萬。公債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時期內好賺二分利,他很想試一試。他拿起記載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寫下數目計算起來,雖然聽到侄兒的呻吟,也沒有聽進耳朵。

  拿儂跑來敲敲牆壁請主人下樓,晚飯已經預備好了。走到穹窿下面樓梯的最後一級,葛朗台心裡想:"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這筆生意。兩年以後可以有一百五十萬金洋從巴黎提回來。——哎,侄兒在哪裡?"

  "他說不要吃飯,"拿儂說,"真是不顧身體。"

  "省省我的糧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啵,"她說。

  "嘿!他不會永遠哭下去的。肚子餓了,樹林裡的狼也躲不住呢。"

  晚飯時候,大家好古怪的不出一聲。等到桌布拿掉了,葛朗台太太才說:"好朋友,咱們該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曉得想出化錢的玩藝兒。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會吩咐我們……"

  "就在你六個路易裡支出,買你們的孝服罷。我只要一塊黑紗就行。"

  歐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瞭望,一言不發。她慷慨的天性素來潛伏著,受著壓制,第一遭覺醒了,又時時刻刻受到傷害。

  這一晚,表面上跟他們單調生活中無數的夜晚一樣,但確是最難受的一晚。歐也妮頭也不抬的做她的活計,也不動用隔夜給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針線匣。葛朗台太太編織她的套袖。葛朗台坐在一邊把大拇指繞動了四小時,想著明天會教索漠全城吃驚的計算,出神了。

  那晚誰也沒有上門。滿城都在談論葛朗台的那一下辣手,他兄弟的破產,和侄子的到來。為了需要對共同的利益嘮叨一番,索漠城內所有中上階級的葡萄園主,都擠在台·格拉桑府上,對前任市長破口大駡。

  拿儂照例績麻,堂屋的灰色的樓板下面,除了紡車聲,更沒有別的聲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