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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的愛情(3)


  "象這類乾草,"克羅旭幫著計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郎。"

  "算……算……算它一千兩百法郎,因為割過以後再長出來的,還好賣到三四百法郎。那末,你算算一年一千……千……兩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來該有多多多多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滾利。"

  "一起總該有六萬法郎吧,"公證人說。

  "得啦!只……只有六萬法郎是不是?"老頭兒往下說,這一回可不再結結巴巴了。"不過,兩千株四十年的白楊還賣不到五萬法郎,這不就是損失?給我算出來嘍,"葛朗台說到這裡,大有自命不凡之概。"約翰,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邊的那一排,把我買來的白楊種下去。種在河邊,它們就靠公家長大了。"他對克羅旭補上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動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凶的冷笑。

  "自然嘍,白楊只好種在荒地上。"克羅旭這麼說,心裡給葛朗台的算盤嚇住了。

  "可不是,先生!"老箍桶匠帶著譏諷的口吻。

  歐也妮只顧望著洛阿河邊奇妙的風景,沒有留神父親的計算,可是不久克羅旭對她父親說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哎,你從巴黎招了一個女婿來啦,全索漠都在談論你的侄兒。快要叫我立婚書了吧,葛老頭?"

  "你……你……你清……清……清早出來,就……就……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葛朗台說這句話的時候,扯動著肉瘤。"那末,老……老兄,我不瞞你,你……你要知……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我寧可把……把……女……女……女兒丟在洛阿河裡,也……也不願把……把她給……給她的堂……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說給人人……人……人家聽。啊,不必;讓他……他們去胡……胡……胡扯吧。"

  這段話使歐也妮一陣眼花。遙遠的希望剛剛在她心裡萌芽,就開花,長成,結成一個花球,現在她眼看著剪成一片片的,扔在地下。從隔夜起,促成兩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聯繫,已經使她捨不得查理;從今以後,卻要由苦難來加強他們的結合了。苦難的崇高與偉大,要由她來擔受,幸運的光華與她無緣,這不就是女子的莊嚴的命運嗎?父愛怎麼會在她父親心中熄滅的呢?

  查理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議的問題!她初生的愛情已經夠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團神秘。她兩腿哆嗦著回家,走到那條黝黑的老街,剛才是那麼喜氣洋洋的,此刻卻一片荒涼,她感到了時光流轉與人事勞勞留在那裡的淒涼情調。愛情的教訓,她一樁都逃不了。

  到了離家只有幾步路的地方,她搶著上前敲門,在門口等父親。葛朗台瞥見公證人拿著原封未動的報紙,便問:"公債行情怎麼樣?"

  "你不肯聽我的話,葛朗台,"克羅旭回答說。"趕緊買吧,兩年之內還有二成可賺,並且利率很高,八萬法郎有五千息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

  "慢慢再說吧,"葛朗台摸著下巴。

  公證人展開報紙,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麼事?"葛朗台這麼問的時候,克羅旭已經把報紙送在他面前,說:"你念吧。"

  「巴黎商界鉅子葛朗台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後突以手槍擊中腦部,自殺殞命。死前曾致書眾議院議長及商事裁判所所長,辭去本兼各職。聞葛氏破產,系受經紀人蘇希及公證人洛庚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論,原不難於巴黎商界中獲得支援,徐圖挽救;詛一時情急,邃爾出此下策,殊堪惋惜……」"我早知道了,"老頭兒對公證人說。

  克羅旭聽了這話抽了一口冷氣。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鎮靜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許央求過索漠的葛朗台而被拒絕的時候,他不由得背脊發冷。

  "那末他的兒子呢?昨天晚上還多麼高興……"

  "他還沒有知道,"葛朗台依舊很鎮定。

  "再見,葛朗台先生。"克羅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訴特·篷風所長叫他放心。

  回到家裡,葛朗台看到早飯預備好了。葛朗台太太已經坐在那張有木座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用的毛線套袖。歐也妮跑過去擁抱母親,熱烈的情緒,正如我們憋著一肚子說不出的苦惱的時候一樣。

  "你們先吃吧,"拿儂從樓梯上連奔帶爬的下來說,"他睡得象個小娃娃。閉著眼睛,真好看!我進去叫他,嗨,他一聲也不回。"

  "讓他睡吧,"葛朗台說,"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趕得上聽他的壞消息。"

  "什麼事呀?"歐也妮問,一邊把兩小塊不知有幾公分重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頭兒閑著沒事的時候切好在那裡的。葛朗台太太不敢動問,只望著丈夫。

  "他父親一槍把自己打死了。"

  "叔叔嗎?……"歐也妮問。

  "可憐這孩子哪,"葛朗台太太嚷道。

  "對啦,可憐,"葛朗台接著說,"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可是他睡的模樣,好象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呢,"拿儂聲調很溫柔的說。

  歐也妮吃不下東西。她的心給揪緊了,就象初次對愛人的苦難表示同情,而全身都為之波動的那種揪心。她哭了。

  "你又不認識叔叔,哭什麼?"她父親一邊說,一邊餓虎般的瞪了她一眼,他瞪著成堆的金子時想必也是這種眼睛。

  "可是,先生,"拿儂插嘴道,"這可憐的小夥子,誰見了不替他難受呢?他睡得象木頭一樣,還不知道飛來橫禍呢。"

  "拿儂,我不跟你說話,別多嘴。"

  歐也妮這時才懂得一個動了愛情的女子永遠得隱瞞自己的感情。她不做聲了。

  "希望你,太太,"老頭兒又說,"我出去的時候對他一字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邊的土溝安排一下。我中飯時候回來跟侄兒談。至於你,小姐,要是你為了這個花花公子而哭,這樣也夠了。他馬上要到印度去,休想再看見他。"

  父親從帽子邊上拿起手套,象平時一樣不動聲色的戴上,交叉著手指把手套扣緊,出門了。

  歐也妮等到屋子裡只剩她和母親兩個的時候,嚷道:"啊!媽媽,我要死了。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

  葛朗台太太看見女兒臉色發白,便打開窗子教她深呼吸。

  "好一點了,"歐也妮過了一會說。

  葛朗台太太看到素來很冷靜很安定的歐也妮,一下子居然神經刺激到這個田地,她憑著一般母親對於孩子的直覺,馬上猜透了女兒的心。事實上,歐也妮母女倆的生命,比兩個肉體連在一塊的匈牙利孿生姊妹①還要密切,她們永遠一塊兒坐在這個窗洞底下,一塊兒上教堂,睡在一座屋子裡,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①匈牙利孿生姊妹生於一七〇一年,在歐洲各地展覽,後送入修院,到二十一歲上死去。
  
  "可憐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兒的頭摟在懷裡。

  歐也妮聽了這話,仰起頭來望瞭望母親,揣摩她心裡是什麼意思,末了她說:"幹麼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難,不是正應該留在這兒嗎?他不是我們的骨肉嗎?"

  "是的,孩子,應該這樣。可是父親有父親的理由,應當尊重。"

  母女倆一聲不響的坐著,重新拿起活計,一個坐在有木座子的椅上,一個坐在小靠椅裡。歐也妮為了感激母親深切的諒解,吻著她的手說:"你多好,親愛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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