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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產者的面目(6)


  "沒有。老實說,我不想賣。現在的酒固然好,過兩年更好。你知道,地主都發誓要堅持公議的價格。那些比國人這次休想佔便宜了。他們這回不買,下回還是要來的。"

  "不錯,可是咱們要齊心啊。"葛朗台的語調,教所長打了一個寒噤。

  "他會不會跟他們暗中談判呢?"克羅旭心裡想。

  這時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報告台·格拉桑一家來了。葛朗台太太和克羅旭神甫才開始的話題,只得擱過一邊。

  台·格拉桑太太是那種矮小活潑的女人,身材肥胖,皮膚白裡泛紅,過著修道院式的外省生活,律身謹嚴,所以在四十歲上還顯得年輕。這等女子仿佛過時的最後幾朵薔薇,教人看了舒服,但它們的花瓣有種說不出的冰冷的感覺,香氣也淡薄得很了。她穿著相當講究,行頭都從巴黎帶來,索漠的時裝就把她做辬准,而且家裡經常舉行晚會。

  她的丈夫在拿破崙的禁衛軍中當過連長,在奧斯丹列茲一役受了重傷,退伍了,對葛朗台雖然尊敬,但是態度爽直,不失軍人本色。

  "你好,葛朗台,"他說著向葡萄園主伸出手來,一副儼然的氣派是他一向用來壓倒克羅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過禮,他又對歐也妮說:"小姐,你老是這樣美,這樣賢慧,簡直想不出祝賀你的話。"

  然後他從跟班手裡接過一口匣子遞過去,裡面裝著一株好望角的鐵樹,這種花還是最近帶到歐洲而極少見的。

  台·格拉桑太太非常親熱的擁抱了歐也妮,握著她的手說:"我的一點小意思,教阿道夫代獻吧。"

  一個頭髮金黃,個子高大的青年,蒼白,嬌弱,舉動相當文雅,外表很羞怯,可是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然化掉上萬法郎。這時他走到歐也妮前面,親了親她的腮幫,獻上一個針線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鍍金的;匣面上莪特式的花體字,把歐也妮姓名的縮寫刻得不壞,好似做工很精巧,其實全部是騙人的起碼貨。

  歐也妮揭開匣子,感到一種出乎意外的快樂,那是使所有的少女臉紅,寒顫,高興得發抖的快樂。她望著父親,似乎問他可不可以接受。葛朗台說一聲:"收下罷,孩子!"那強勁有力的音調竟可以使一個角兒成名呢。

  這樣貴重的禮物,獨養女兒還是第一遭看見,她的快活與興奮的目光,使勁盯住了阿道夫·台·格拉桑,把三位克羅旭看呆了。台·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煙壺,讓了一下主人,自己聞了一下,把藍外套鈕孔上的"榮譽團"絲帶沾了煙末,抖乾淨了,旋過頭去望著幾位克羅旭,神氣之間仿佛說:"嘿,瞧我這一手!"

  台·格拉桑太太就象一個喜歡訕笑人家的女子,裝做特意尋找克羅旭他們的禮物,把藍瓶裡的鮮花瞅了一眼。在這番微妙的比賽中,大家圍坐在壁爐前面;克羅旭神甫卻丟下眾人,逕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頭,離台·格拉桑最遠的窗洞旁邊,咬著守財奴的耳朵說:"這些人簡直把錢望窗外扔。"

  "沒有關係,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裡,"葛朗台回答。

  "你給女兒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

  "金剪刀有什麼希罕,我給她的東西名貴得多哩。"

  克羅旭所長那豬肝色的臉本來就不體面,加上亂蓬蓬的頭髮,愈顯得難看了。神甫望著他,心裡想:"這位老侄真是一個傻瓜,一點討人喜歡的小玩藝兒都想不出來!"

  這時台·格拉桑太太嚷道:"咱們陪你玩一會兒牌吧,葛朗台太太。"

  "這麼多人,好來兩局呢……"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你們不妨來個摸彩的玩藝,讓兩個孩子也參加。"老箍桶匠一邊說一邊指著歐也妮和阿道夫,他自己是對什麼遊戲都從不參加的。

  "來,拿儂,擺桌子。"

  "我們來幫忙,拿儂,"台·格拉桑太太很高興的說,她因為得了歐也妮的歡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獨養女兒對她說:"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快樂過,我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東西。"

  台·格拉桑太太便咬著她的耳朵:"那是阿道夫從巴黎捎來的,他親自挑的呢。"

  "好,好,你去灌迷湯罷,刁鑽捉狹的鬼女人!"所長心裡想,"一朝你家有什麼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還是你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結果吧。"

  公證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的望著神甫,想道:"台·格拉桑他們是白費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子的,合在一起有一百十萬。台·格拉桑最多也不過抵得一半,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要嫁!好吧,他們愛送禮就送吧!終有一天,獨養女兒跟他們的禮物,會一古腦兒落在咱們手裡的。"

  八點半,兩張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台·格拉桑太太居然能夠把兒子安排在歐也妮旁邊。各人拿著一塊有數目字與格子的紙板,抓著藍玻璃的碼子,開始玩了。這聚精會神的一幕,雖然表面上平淡無奇,所有的角兒裝做聽著老公證人的笑話——

  他摸一顆碼子,念一個數目,總要開一次玩笑——其實都念念不忘的想著葛朗台的幾百萬家私。

  老箍桶匠躊躇滿志的把台·格拉桑太太時髦的打扮,粉紅的帽飾,銀行家威武的臉相,還有阿道夫,所長,神甫,公證人的腦袋,一個個的打量過來,暗自想道:"他們都看中我的錢,為了我女兒到這兒來受罪。哼!我的女兒,休想;我就利用這般人替我釣魚!"

  灰色的老客廳裡,黑魆魆的只點兩支蠟燭,居然也有家庭的歡樂;拿儂的紡車聲,替眾人的笑聲當著伴奏,可是只有歐也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關切重大的利益;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圍,以為他們的友誼都是真情實意,仿佛一隻小鳥全不知道給人家辬著高價作為賭注。這種種使那天晚上的情景顯得又可笑又可歎。這原是古往今來到處在搬演的活劇,這兒不過表現得最簡單罷了。利用兩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這一幕才有意義。單憑這個人的臉,不是就象徵了法力無邊的財神,現代人的上帝嗎?人生的溫情在此只居於次要地位;它只能激動拿儂、歐也妮、和她母親三顆純潔的心。而且她們能有這麼一點天真,還是因為她們蒙在鼓裡,一無所知!葛朗台的財富,母女倆全不知道;她們對人生的看法,只憑一些渺茫的觀念,對金錢既不看重也不看輕,她們一向就用不到它。她們的情感雖然無形中受了傷害,依舊很強烈,而且是她們生命的真諦,使她們在這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中間別具一格。人類的處境就是這一點可怕!沒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塗得來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個銅子的彩,在這兒是破天荒第一遭的大彩;長腳拿儂看見太太有這許多錢上袋,快活得笑了。正在這時候,大門上砰的一聲,錘子敲得那麼響,把太太們嚇得從椅子裡直跳起來。

  "這種敲門的氣派決不是本地人,"公證人說。

  "哪有這樣敲法的!"拿儂說,"難道想砸破大門嗎?"

  "哪個混帳東西!"葛朗台咕嚕著。

  拿儂在兩支蠟燭中拿了一支去開門,葛朗台跟著她。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莫名其妙的害怕起來,望堂屋門口追上去叫。

  牌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覷。

  "咱們一塊兒去怎麼樣?"台·格拉桑說,"這種敲門有點兒來意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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