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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產者的面目(4)


  二十二歲的時候,這可憐的姑娘到處沒有人要,她的臉醜得叫人害怕;其實這麼說是過分的,把她的臉放在一個擲彈兵的脖子上,還可受到人家稱讚哩;可是據說什麼東西都要相稱。她先是替農家放牛,農家遭了火災,她就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進城來找事。

  那時葛朗台正想自立門戶,預備娶親。他瞥見了這到處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准沒有錯的:她體格象大力士,站在那兒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樹,根牢固實,粗大的腰圍,四方的背脊,一雙手象個趕車的,誠實不欺的德性,正如她的貞操一般純潔無瑕;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臉上生滿了疣,紫膛膛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襤褸的衣衫,拿儂這些外表並沒嚇退箍桶匠,雖然他那時還在能夠動心的年紀。他給這個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膳宿,出了工錢雇用她,也不過分的虐待、糟蹋。

  長腳拿儂受到這樣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的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當她家奴一般利用。拿儂包辦一切:煮飯,蒸洗東西,拿衣服到洛阿河邊去洗,擔在肩上回來;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覺;收成時節,所有短工的飯食都歸她料理,還不讓人家撿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象一條忠心的狗一樣保護主人的財產。總之,她對他信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什麼想入非非的念頭,她都不哼一聲的服從。一八一一那有名的一年①收穫季節特別辛苦,這時拿儂已經服務了二十年,葛朗台才發狠賞了她一隻舊表,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禮物。固然他一向把穿舊的鞋子給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隔三個月得來的鞋子,已經那麼破爛,不能叫做禮物了。可憐的姑娘因為一無所有,變得吝嗇不堪,終於使葛朗台象喜歡一條狗一樣的喜歡她,而拿儂也甘心情願讓人家把鏈條套上脖子,鏈條上的刺,她已經不覺得痛了。

  要是葛朗台把麵包割得過分小氣了一點,她決不抱怨;這份人家飲食嚴格,從來沒有人鬧病,拿儂也樂於接受這衛生的好處。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經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發愁,挨凍,取暖,工作,她也跟著發愁,挨凍,取暖,工作。這樣不分彼此的平等,還不算甜蜜的安慰嗎?她在樹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棗子,主人從來不埋怨。

  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樹枝都壓彎了,佃戶們拿去喂豬,於是葛朗台對拿儂說:"吃呀,拿儂,盡吃。"

  這個窮苦的鄉下女人,從小只受到虐待,人家為了善心才把她收留下來;對於她,葛朗台老頭那種教人猜不透意思的笑,真象一道陽光似的。而且拿儂單純的心,簡單的頭腦,只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念頭。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場前面,赤著腳,穿著破爛衣衫,聽見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永遠是那麼新鮮。

  ①該年製成的酒為法國史上有名的佳釀;是年有彗星出現,經濟恐慌,工商業破產者累累。所謂有名的一年是總括上列各項事故而言。

  有時候,葛朗台想到這個可憐蟲從沒聽見一句奉承的話,完全不懂女人所能獲得的那些溫情;將來站在上帝前面受審,她比聖母瑪麗亞還要貞潔。葛朗台想到這些,不禁動了憐憫,望著她說:"可憐的拿儂!"

  老傭人聽了,總是用一道難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時常掛在嘴邊的這句感歎,久已成為他們之間不斷的友誼的連鎖,而每說一辮,連鎖總多加上一環。出諸葛朗台的心坎,而使老姑娘感激的這種憐憫,不知怎樣總有一點兒可怕的氣息。這種吝嗇鬼的殘酷的憐憫,在老箍桶匠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無數快樂,在拿儂卻是全部的幸福。"可憐的拿儂!"這樣的話誰不會說?但是說話的音調,語氣之間莫測高深的惋惜,可以使上帝認出誰才是真正的慈悲。

  索漠有許多家庭待傭人好得多,傭人卻仍然對主人不滿意。於是又有這樣的話流傳了:"葛朗台他們對長腳拿儂怎麼的,她會這樣的忠心?簡直肯替他們拚命!"

  廚房臨著院子,窗上裝有鐵柵,老是乾淨,整齊,冷冰冰的,真是守財奴的灶屋,沒有一點兒糟蹋的東西。拿儂晚上洗過碗盞,收起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著一條過道的堂屋裡績麻,跟主人們在一塊。這樣,一個黃昏全家只消點一支蠟燭了。老媽子睡的是過道底上的一個小房間,只有一個牆洞漏進一些日光;躺在這樣一個窠裡,她結實的身體居然毫無虧損,她可以聽見日夜都靜悄悄的屋子裡的任何響動。象一條看家狗似的,她豎著耳朵睡覺,一邊休息一邊守夜。

  屋子其餘的部分,等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寫;但全家精華所在的堂屋的景象,已可令人想見樓上的寒傖了。

  一八一九年,秋季的天氣特別好;到十一月中旬某一天傍晚時分,長腳拿儂才第一次生火。那一天是克羅旭與台·格拉桑兩家記得清清楚楚的節日。雙方六位人馬,預備全副武裝,到堂屋裡交一交手,比一比誰表示得更親熱。

  早上,索漠的人看見葛朗台太太和葛朗台小姐,後邊跟著拿儂,到教堂去望彌撒,於是大家記起了這一天是歐也妮小姐的生日。克羅旭公證人,克羅旭神甫,克·特·篷風先生,算准了葛朗台家該吃完晚飯的時候,急急忙忙趕來,要搶在台·格拉桑一家之前,向葛朗台小姐拜夀。三個人都捧著從小花壇中摘來的大束的花。所長那束,花梗上很巧妙的裹著金色"子的白緞帶。

  每逢歐也妮的生日和本名節日①,照例葛朗台清早就直闖到女兒床邊,鄭重其事的把他為父的禮物親手交代,十三年來的老規矩,都是一枚希罕的金洋。

  ①西俗教徒皆以聖者之名命名。凡自己取名的聖者的紀念日,稱為本名節日。

  葛朗台太太總給女兒一件衣衫,或是冬天穿的,或是夏天穿的,看什麼節而定。這兩件衣衫,加上父親在元旦跟他自己的節日所賞賜的金洋,她每年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法郎,葛朗台很高興的看她慢慢的積起來。這不過是把自己的錢換一隻口袋罷了,而且可以從小培養女兒的吝嗇。他不時盤問一下她財產的數目——其中一部分是從葛朗台太太的外婆那裡來的——

  盤問的時候總說:"這是你陪嫁的壓箱錢呀。"

  所謂壓箱錢是一種古老的風俗,法國中部有些地方至今還很鄭重的保存在那裡。裴裡、安育那一帶,一個姑娘出嫁的時候,不是娘家便是婆家,總得給她一筆金洋或銀洋,或是十二枚,或是一百四十四枚,或是一千二百枚,看家境而定。最窮的牧羊女出嫁,壓箱錢也非有不可,就是拿大銅錢充數也是好的。伊蘇登地方,至今還談論曾經有一個有錢的獨養女兒,壓箱錢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洋。凱塞琳·特·梅迭西斯嫁給亨利二世,她的叔叔教皇克雷門七世送給她一套古代的金勳章,價值連城。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見女兒穿了新衣衫格外漂亮,便喜歡得什麼似的,嚷道:"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咱們生起火來,取個吉利吧!"

  長腳拿儂撤下飯桌上吃剩的鵝,箍桶匠家裡的珍品,一邊說:"小姐今年一定要大喜了。"

  "索漠城裡沒有合式的人家呢,"葛朗台太太接口道,她一眼望著丈夫的那種膽怯的神氣,以她的年齡而論,活現出可憐的女人是一向對丈夫服從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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