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那麼,這個二十五年來一直自稱夏爾·米尼翁的自由黨人,現在要管他叫伯爵先生嘍!……這世道是往哪兒變喲!」

  雖然莫黛斯特的父母和朋友都守口如瓶,可是人家都把她看成是諾曼底最富有的繼承人。而且到了這時,人人的眼睛都發現了她的長處。德·埃魯維爾公爵先生的姑母和姐姐在巴耶,當著客廳裡全體客人的面,一口咬定夏爾·米尼翁先生就是有權享受他的貴族頭銜和伯爵的家徽,這頭銜和家徽最初是米尼翁紅衣主教受封得來的。為了表示對他感恩戴德,便將紅衣主教長袍的流蘇和主教的帽子作為家徽的底座和支架。這位姑母和姐姐以前從維勒幹家那邊依稀瞧見過德·拉巴斯蒂小姐,現在她們突然對這個家道中落的家族的家長異常關切起來了。

  「要是德·拉巴斯蒂小姐既富有又漂亮,」年輕公爵的姑母說道,「那大概要算是這外省最理想的人家了。再說,這一位至少是貴族吧!」

  這最後一句話是針對維勒幹家說的。從前這家人家曾經屈尊前往維勒幹家求婚,雙方卻沒有談成。

  就是這些小事,引出我們這一幕家庭戲劇的另一個人物。

  當然這是違背亞裡斯多德和賀拉斯的規律的。不過這個姍姍來遲的人物,其肖像及傳記,文字不多,不會使我們行文冗長。公爵先生在這裡不會比他在歷史書上所占的位置更大。德·埃魯維爾公爵先生大人,是諾曼底最後一任省長夫妻的老來子,一七九六年流亡國外期間生於維也納。現任公爵的父親是位老元帥,一八一四年與國王一起回到國內,一八一九年去世,當時尚未能給他的兒子成親,雖然他的兒子那時已經是德·尼沃隆公爵。父親只給兒子留下偌大的埃魯維爾城堡、獵場、幾處附屬建築以及一處好不容易贖回的田莊,年收入總共一萬五千法郎。路易十八授予他國王馬廄總管的頭銜。到了查理十世治下,他又享受到給貧苦的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一萬二千法郎津貼。對於這樣的家庭來說,國王馬廄總管的薪水和兩萬七千法郎的年收入哪裡夠用呢?當然,在巴黎,年輕公爵可以乘坐國王的車子,在盧浮宮聖托馬斯街王室車馬侍從處有自己的公館。他的薪水可夠支付他冬天的費用,那兩萬七千法郎用來支付他夏天在諾曼底的費用。這位大老爺之所以到現在還是光棍,主要是他姑母的過錯,而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那位姑母肯定沒讀過拉封丹的寓言。①埃魯維爾小姐奢望極大,與時代精神背道而馳。因為你沒有錢,縱令是名門貴族,也很難在法國高等貴族階層中找到富有的女繼承人:高等貴族們的兒子由於財產平均分割而破產,要使兒子們發財致富,已經有點自顧不暇了,哪裡會有大量財產給女兒呢?要讓年輕的德·埃魯維爾公爵結上一門佔便宜的婚姻,本來就非得奉承、巴結大銀行家家族不可,可是埃魯維爾家高傲的小姐惡語傷人,將一個個大銀行家家族都得罪了。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鷺鷥》,講一隻鷺鷥沿河岸徘徊,看到很好的魚,覺得還不到進餐的時候,看到別的魚,又覺得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因此都白白地放過去了;到最後餓得發慌,只好吃一隻蝸牛。

  王政復辟的最初幾年裡,從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五年,埃魯維爾小姐一面尋求有幾百萬的人家,一面又拒絕了銀行家的女兒蒙日諾小姐。結果是德·封丹納先生將蒙日諾小姐娶走了。到末了,由於她的失策,錯過了許多好機會後,她還嫌紐沁根家的財產來路不光彩,不肯成全德·紐沁根夫人想使女兒成為公爵夫人的野心。國王很想使德·埃魯維爾家族恢復昔日的光彩,幾乎精心安排了這樁婚事,而且在公開場合說德·埃魯維爾小姐的想法荒唐透頂。就這樣,姑母把她的侄子搞得叫人恥笑,而公爵本人確實也引人發笑。確實,當人世間偉大的事物消逝的時候,會留下一些殘渣碎屑,拉伯雷稱之為「掉下來的渣渣」,法國貴族如今真叫我們看見許許多多的遺老遺少。當然,在漫長的歷史中,無論是神職人員還是貴族,都無需自怨自艾。這光彩奪目的社會上不可缺少的兩大階層,在歷史上都有傑出的代表人物。可是,不採取公正態度,不在這裡指出這個種族的衰退,就象你們可以從莫爾索伯爵(見《幽谷百合》)那流亡國外的貴族形象,從德·埃斯巴侯爵(見《禁治產》)那貴族上花的形象中所見到的那樣,豈不是放棄了歷史學家這美妙的頭銜麼!這個出強人和勇士的種族,高傲的德·埃魯維爾家族,給法蘭西王權輸送了著名的元帥,給教會輸送了好幾位紅衣主教,給瓦盧瓦王朝輸送了不少軍官,給路易十四輸送了好些騎士、勇士的家族,是怎樣落到這個地步,成了一個軟弱多病,較之比查還要矮小的生物呢?在巴黎不止一處客廳裡,當人們聽到稟報法蘭西一連串名門望族的姓氏,而看到走進來的要麼是個矮小瘦弱、看上去只有一口氣的人,要麼是個未老先衰,或者奇形怪狀的造物的時候,人們頭腦裡都會產生這個問題。

  想像力能找到的昔日名門望族的標誌,一位善於觀察的人也要費好大力氣才能在這些人身上找到一點線索。路易十五治下的揮霍無度、生活放蕩,這個自私和令人沮喪的時代的狂啖暴飲,產生出孱弱、衰退的一代。在這一代人身上,往日的偉大品格已經煙消雲散,只剩下了那套舉止。表面的形式,這就是貴族保留下來的唯一遺產。因此,除了少數例外,人們可以用蓬巴杜夫人朝代留下的可憐後遺症來解釋王朝的垮臺,路易十六也在垮臺中送掉了性命。

  國王馬廄總管這位年輕人,頭髮金黃,面色蒼白,身材纖細,藍眼睛,頭腦裡倒也不缺乏某種尊嚴。但是他個子矮小,再加上他在姑母的錯誤引導下去追求維勒幹家的女兒而一無所獲,使他變得十分靦腆。德·埃魯維爾家族,由於一個早產兒的緣故,已經差一點絕了後(見「哲理研究」部分《該死的孩子》)。大元帥——家族中這樣稱呼被路易十三封為公爵的那個人——到八十二歲才結婚,自然這個家族是延續下來了。這位年輕公爵很喜歡女人。但是他把女人看得太高,對女人過於畢恭畢敬,頂禮膜拜,只有和誰也不尊敬的女人在一起時他才感到自在。這種性格使他過著局部的雙重生活。

  他在客廳中,或者說在聖日耳曼區的小客廳中,對女人極盡頂禮膜拜之能事,反過來,他又到容易上手的女人那裡去報復。這種生活作風以及他矮小的身材,受病痛折磨一般的面龐,專門尋求心醉神迷的事的藍眼睛,都更增加了他的可笑之處。其實人們說他一切都可笑是非常不公正的,他充滿了高尚的情感和風趣。但是他那並不橫生的妙趣只有在他感到很自在的時候才能表現出來。據說女戲子法妮·鮑普萊是他花了大錢交結的最要好的女友。這位女戲子說起他來,有這麼一句話:「他是一瓶好酒,可是塞子塞得太緊,連起瓶塞的起子都要用壞的!」

  國王馬廄總管對美麗的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當然只有愛慕的份兒。她談到他時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她說,「他好象精雕細刻的一件首飾,拿給人看的時候多,真正佩戴的時候少,於是就留在首飾匣的棉花團裡。」

  這句話使他痛苦萬分,可是不幸得很,正象任何巧妙的惡語中傷一樣,這句話大家都廣為傳誦。

  德·埃魯維爾公爵雖然是一位傑出的騎手,可是就連國王馬廄總管這個官職名稱,也由於與他的長相對比強烈,而使心地善良的查理十世發笑。人也跟書籍一樣,有時到了為人所賞識時,已經為時過晚。德·埃魯維爾公爵在維勒幹家小住求婚未成的時候,莫黛斯特曾依稀見過他。每見他走過,上述這一切想法便不由自主地從她頭腦中閃過。但是,在她目前所處的境況中,她明白,為了不致受任何一個卡那利的擺佈,德·埃魯維爾公爵的追求是多麼重要。

  「我看不出,」她對拉圖奈爾說,「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德·埃魯維爾公爵。雖然我們家境貧寒,」她狡黠地望著她父親接著說下去,「可我正在成為繼承人。我最後總要表一個態的嘛……哥本海姆的眼神一周以來變化多麼大,你們沒看見嗎?

  他因為無法將到這兒來玩惠斯特牌算到對我表示無言愛慕的賬上,心裡很難過呢!」

  「噓!我的寶貝,」拉圖奈爾夫人說道,「他來了。」

  「阿爾圖老爹傷心死了,」哥本海姆走進來,對米尼翁先生說道。

  「為什麼?……」德·拉巴斯蒂伯爵問道。

  「人家說維勒幹就要付不出錢了,而交易所認為你有幾百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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