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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先生,那是我男人,他在上面種地,」奧弗涅女人說,嘴上露出鄉下女人常有的笑容。

  「這位老人是您的父親嗎?」

  「對不起,先生,他是我男人的祖父。您瞧他這個模樣,他已經是一百零兩歲的人了。哎!最近他還領著我們的小傢伙步行到克萊蒙去過哩!以前他可有勁啦,現在,他就只管吃、喝和睡覺了。他總喜歡和我那小傢伙玩。有時候那小子領他到山上去,他也就去了。」

  瓦朗坦馬上決定要在這位老人和這孩子中間生活下去,和他們呼吸一樣的空氣,吃一樣的麵包,喝同樣的水,和他們一樣睡覺,和他們一樣通過營養製造血液。這是瀕死人的奇怪念頭,他想變成附著在這塊岩石上的一隻牡蠣,以求多保存幾天它的貝殼,把死亡推遲,這對他來說就是個人道德的典型,人類生存的真正公式,人生的美好理想,這是唯一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於是從他心裡產生了一種極端自私的思想,它吞沒了整個宇宙。在他眼裡宇宙已不再存在,宇宙整個轉移到他身上。對病人來說,世界從床頭開始,而在他們的床腳告終。這兒的風景便是拉法埃爾的病床。

  誰在一生中不曾觀察過一隻螞蟻的步伐和活動?誰不曾用一把草塞進一隻金褐色的蛞蝓在裡面呼吸的唯一洞口?拉沒有研究過一隻纖細的蜻蜒的怪異動作?誰沒有欣賞過淺紅色的橡樹葉上,象哥特式教堂裡光彩奪目的玫瑰花形玻璃窗似的無數彩色的脈絡?誰沒有愉快地長時間觀看過雨水或陽光灑落在棕色的屋瓦上所產生的效果,或者欣賞過清晨的露珠,鮮花的花瓣,形形色色的花萼??不曾沉溺於這類既出於無心,也象有意,雖無目的,卻也會引向某種思想的有形的夢幻呢?誰不曾經歷過童年的生活,懶散的生活,離群索居的生活,不那麼忙碌的生活?

  許多天以來,拉法埃爾就這樣沒有憂慮,沒有欲望地生活著,感覺身體有明顯的好轉,覺得特別舒適,這就平息了他的不安,減輕了他的痛苦。他攀登岩崖,坐在一處高峰上,從這兒他可以放眼欣賞幅員遼闊的野景。在那兒,他整天象草木向著太陽,象兔子守著窠穴。或者為了使自己熟悉植物界的現象、天空上的種種變化,他便觀察大自然在陸上,水裡或空中的一切進展。

  他企圖和這兒自然界的內在活動融成一體,並力求對它無條件服從,以便適應那條支配一切憑本能生活的生命的絕對而保守的規律。他再也不願意成為自己的負擔。就象從前被法律追捕的罪犯,如果能逃到祭壇下請求庇護,他們就會得救,拉法埃爾正以同樣的心情打算溜進生命的聖殿。他終於成功地變為這個廣大而強有力的實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他適應了各種惡劣天氣,住過所有的洞穴,懂得一切草木的習性,研究了溫泉的性質和它的礦脈,還同各種動物交上了朋友;總之,他是那麼完美地和這個生氣勃勃的地方融成了一片,以致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抓住了這裡的靈魂,洞察了其中的奧秘。對他來說,一切物類的無窮形態,都是同一物質的不斷發展,同一運動的各種組合,這個運動乃是一個無限的生命的強大呼吸,它,活動,思維,走路,成長,拉法埃爾也要和這無限的生命一同成長,走路,思維,活動。他異想天開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岩石的生命混淆起來。他已在岩石裡紮了根。

  幸虧有了這種神秘的天啟論,這種虛假的康復期,就象大自然所賜予的種種有益的譫妄,得以在痛苦的過程中得到暫時的休息,瓦朗坦處身于這種歡欣的自然美景中,從一開始他就嘗到了第二個童年時代的樂趣。他在這裡探幽覓勝,發現什麼都如獲至寶,打算要做千百件事,卻一件未做成,當天的計劃,第二天就忘掉了,他無憂無慮;他很幸福,他自信已經得救了。

  一天早上,他偶然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當他正沉在使人把現實當做奇幻,把妄想看成實際的半醒半睡的狀態中,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繼續做夢,突然間,他第一次聽到他的女房東向每天前來打聽消息的若納塔報告他的健康狀況。奧弗涅女人認定瓦朗坦還在酣睡,便沒有壓低她那山村婦女說話的高音域。

  「情況沒有見好,也沒變壞,」她說,「昨晚他還整夜咳得死去活來。他咳嗽,他吐痰,這位好先生真可憐。我和我男人,我們心想,他哪兒來這股拚命咳嗽的勁兒。真個使人聽了心碎。他哪兒得來的這種倒黴病!他真是一點兒也沒有好轉唄!我老是擔心有一天早上會發現他死在床上。他真是慘白得象個蠟制的耶穌像!的確,他起床時我曾看到,唉!他那可憐的身體竟瘦得象把柴。他甚至不覺得他已經不好!他滿不在乎,還使勁到處奔跑,好象他健康得不得了。他到底還算有勇氣,他並不訴苦!說真話,他與其躺在草地上,還不如長眠地下的好,因為他正受著耶穌的苦難!咱並不希望他這樣,先生,這對我們並沒有好處。可是,即使他不再給我們錢了,我還是一樣喜歡他;我們並不是受金錢驅使的。啊!我的天呀!」她接著說,「只有巴黎人才會得這種鬼病!他到底從哪兒得來這個病?可憐的青年人呀,他肯定好不了啦。您瞧,使他憔悴,使他消瘦,毀掉他的就是這種低燒!他卻一點也沒想到,他一點也不知道,先生。他自己根本什麼也沒發覺……您可不要為這個哭呵,若納塔先生!應該這麼想:他將因為不再受苦而高興。您得給他做一次九日?瞻禮。我見過許多人都因為做了九日?瞻禮,很快病就好了,為了救活一個這麼好的人,我情願供獻一台蠟燭,他簡直象只復活節的羔羊那麼溫柔。」

  拉法埃爾的聲音已經太微弱了,他無法使人聽到他說話,只好被迫聽下這場可怕的饒舌。然而,他實在忍受不了,不得不下了病床,站到門限上來:

  「老壞蛋,」他向若納塔嚷道,「難道你要做我的劊子手嗎?」

  那位農婦以為自己看見鬼魂出現,嚇得飛跑了。

  「我不許你對我的健康有任何擔心,」拉法埃爾繼續說。

  「是的,侯爵先生,」老僕人拭著眼淚回答。

  「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到這裡來。」

  若納塔心裡想著要服從侯爵的囑咐,但是,在他退出去之前,用忠誠和憐憫的眼光看了侯爵一眼,拉法埃爾從這眼神裡已看出自己的死期不遠。他氣餒了,突然間恢復了對自己的真實處境的感覺,瓦朗坦在門限上坐下來,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耷拉著腦袋。若納塔給嚇壞了,急忙走近主人的身旁:

  「先生……」

  「你走開,你走開!」病人向他嚷道。

  第二天清早,拉法埃爾攀登岩崖後,在一個岩石的裂隙處坐下來,這裡長滿苔蘚,從這兒可以望見由溫泉療養所通到他居住處的一條小徑。這時候,他瞥見若納塔在岩崖底下又和奧弗涅女人重新談起話來。一種捉弄人的神秘力量,把這個女人不時的搖頭,她的絕望的手勢和可怕的幼稚談吐,都給他闡明了他的處境,甚至把她那些致命的話語也通過風和沉寂傳送給了他。

  恐怖襲擊了他的整個身心,他便跑到山峰的最高處躲起來,在那兒直呆到黃昏時分,還是不能驅除那些由於他已成為殘酷的關心對象,從而不幸地在他心中喚醒的種種不祥思想。突然,奧弗涅女人本人象夜幕下的一個陰影,忽然站在他面前;出於詩人的奇想,他要在她穿的黑白相間的裙子和鬼怪身上乾枯的肋骨之間找到隱約的相似之處。

  「掉露水啦,親愛的先生,」她對他說,「要是您還呆在這裡,您會不折不扣讓自己象個墜地的果子那樣爛掉。該回去啦。這樣子吸露水是不衛生的,尤其您從早上起,一點東西還沒吃。」

  「天殺的!」他大聲說,「你這老巫婆,我命令你讓我自由自在地過活,不然,我就要搬走!天天早上給我掘墓坑,這就很夠啦,至少晚上不要再掘了……」

  「給您掘墓坑,先生!掘您的墓坑!……您的墓坑到底在哪兒呀?我願意看見您象我們父親那樣健在,絕不願看見您躺在墓坑裡!墓坑嘛!要到那裡去,我們都覺得還太早哩……」

  「別說啦!」拉法埃爾說道。

  「請挽著我的胳膊,先生。」

  「不用。」

  人類最難忍受的是憐憫之情,尤其是在他值得別人憐憫的時候。仇恨是一劑滋補藥,它能使人活下去,它喚起復仇的念頭;可是,憐憫卻能殺死人,它使我們原來虛弱的身體更為衰弱。這是把惡意變成花言巧語,這是藏在溫柔裡的輕蔑,或者是藏在冒犯裡的溫柔。拉法埃爾發現在百歲老人心裡有種勝利者的憐憫,發現在孩子心裡有種好奇的憐憫,在村婦心裡有叫人厭煩的憐憫,在村夫心裡有利害關係的憐憫;但是,不管這種感情是用什麼形式來表達,它始終包含著死的意味。一位詩人可以用任何題材來寫詩,至於寫出的詩是可怕的,還是快樂的,要看他當時所感受的印象如何而定;當他的靈魂處於激昂狀態時,便拒絕柔和的色調,而往往要採用強烈的或鮮明的顏色。這種憐憫反映在拉法埃爾的心中便產生一種悲哀和憂鬱的可怕詩篇。當初他到這兒來和大自然接近的時候,毫無疑問,他連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這種自然流露的坦率感情:當他自以為是獨自一人坐在樹下和頑強的嗆咳作鬥爭,他總會看到那雙靈活閃亮的小孩眼睛,那小傢伙象個哨兵站在草叢中窺伺他,象個野人似的,這種孩子的好奇心,包含著和開玩笑同樣多的樂趣,這是種莫名其妙的關心和無情的混合。苦修會修士們見面時打招呼說的那句可怕的話:「兄弟,必須死去,」①似乎經常寫在那些和拉法埃爾一起生活的老鄉的眼睛裡;使他弄不清楚是他們天真的話語,還是他們的沉默更使他害怕;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使他受窘。

  ①苦修會是法國古時的一個教派,其教徒遵守非常嚴肅的教規,以從事苦修,他們相見時,用這句可怕的話代替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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