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五九


  這是悲哀的亮光,冷酷的智慧!它照亮了業已完成的事件,它揭露我們的錯誤,並使我們不能饒恕自己。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擁有的權力,不管它有多麼大,卻並不授予你使用它的才能。權杖在兒童手裡是玩具,在黎塞留手裡是板斧,在拿破崙手中是使世界傾斜的杠杆。權力讓我們仍然是原來那個樣子,它只是使偉大的人物更加偉大,拉法埃爾本來可以無所不為,他卻什麼都沒有做。

  在多爾山區溫泉療養所,他再次遇上那個老想躲開他的社會,那情形就象動物遇著同類的屍體,在遠處嗅了一下氣味,便急忙逃跑那樣。他最近的遭遇使他對社會產生深刻的憎恨,這種仇恨是相互的。因此,他的首要任務便是在溫泉療養所周圍偏僻的地方找個避難所。他本能地感覺到自己有接近大自然、接觸真正的感情的需要,過一種象植物界的平靜生活,讓我們心滿意足地在田野中間逍遙自在。

  在他到達這裡的第二天,他不辭勞苦地攀登桑西山峰,遊覽高山的峽谷,瞭望山間的景致,以及附近不知名的湖泊,多爾山鄉村的茅舍,這種充滿魅力的荒山野景,開始在誘惑我們的畫家①的畫筆了。有時在個別地方,他又遇到很幽雅、清新、令人神往的風景,這種景色和外貌險峻、荒涼的山嶺形成強烈的對照。在離鄉村約半裡路的地方,拉法埃爾發現自己處身在一個景物宜人的處所,這裡的自然界象兒童般嬌憨、快樂,喜歡故意把自己的珍寶隱藏起來;看了這純樸的景色如畫的世外桃源,他決意要在這兒生活下去。這裡的生活應該是清靜的,簡樸的,象草木那樣自然生長。

  ①一八二七至一八三一年的沙龍畫展上,確有法國名畫家畫的奧弗涅風景展出。

  你可以設想,這是一個倒置的圓錐體,不過,那是一個闊口的花崗石圓錐體,它又象一隻盆口缺裂、凹凸不平的盆子,它的盆口被分成許多奇怪的凹凸塊:這裡,有的地方象一些筆直的平臺,寸草不生,平平坦坦,呈青藍色,太陽光從上面掠過,就象照射在一面鏡子上;那兒,斷裂的岩石參差錯落,被溝壑劃成一道道皺折,從中掛下一條條熔岩,這是被雨水長期沖刷的結果,那上面往往長著幾株飽經風霜,歪歪扭扭的小樹;此外,這裡那裡,又有一些象突角堡式的,顏色或晦暗或鮮豔的岩石,上面長著一些和扁柏般高的小栗樹,或者是一些黃黑色的岩穴,張開又深又黑的大嘴,嘴邊長著荊棘和花草,嘴裡有一條長綠草的舌頭。

  這個盆形山谷,也許是古代的火山口,穀底有一個水池,池水清澈,反射出鑽石的光芒。這個花崗石砌邊,水很深的池子,周圍長著柳樹、菖蒲、榛樹和無數盛開著鮮花的芳香植物,外面有一圈綠色草地,好象英國花園中的草坪;這些細嫩、美麗的草,是由從岩石縫隙滲透出來的涓涓流水灌溉,由狂風不斷從山巔上吹落到穀底的腐草來施肥的,這個水池的邊緣參差不齊,如同女人長裙的下擺裁成狼牙的形狀,它的面積約莫一百五十公畝,按照距離岩石和水的遠近,周圍草地有的地方寬約五十公畝,有的地方寬達一百公畝;有幾處地方的寬度卻僅夠牛群走過。有些較高的地方,草木已不能生長。高入雲霄的花崗岩,在空中組成千奇百怪的形狀,染上高山霧靄的色調,看上去仿佛天上的雲彩。和山谷的賞心悅目的光景相對照,這種光禿禿的岩石,構成一幅荒僻的悲涼景象,使人擔心懸崖峭壁有崩塌的危險,有些岩石的形狀古怪得出奇,其中的一塊被叫做嘉布遣會修士,因為它的形狀的確象個修士。

  群山的尖峰和亂石堆,半空中的洞穴,都隨著太陽的行程或大氣的變幻,輪流發出各種光彩,時而呈現金黃色,時而變為絳色,又變為玫瑰色,或轉為黯淡,或變成灰色。總之,這些高峰呈現出一派變幻無常的景象,仿佛鴿子頸部反映出的虹彩。人們常見到有兩扇矗立的火山熔岩,你會說這是被千鈞巨斧劈開的一座巨崖,當晨曦或晚霞從兩扇熔岩之間射進一道燦爛光芒,直落到這萬花籃般的穀底,在池水上閃耀時,活象一線金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射進一間為午睡而緊閉著的西班牙臥室。這座在遠古大洪水前的變革中獲得豐富水源的舊火山口,當太陽的光線在上面掠過時,它那怪石嶙峋的側面,因受太陽的輻射而發熱、發光,迅速散發出的熱力,會使種子萌芽,使草木茂盛,鮮花怒放,並使得這個世外桃源裡的百果成熟。

  拉法埃爾來到這個地方,看到幾隻母牛在草地上吃草;他向水池前走了幾步,又見在一片最寬闊的地段上,有一所樸素的花崗石建造、木料蓋頂的房屋。這種茅舍式的屋頂,和當地的風景倒很協調。房子周圍長滿苔蘚,纏著長春藤,開著各種花朵,顯出房子的古老面貌。從破爛的煙囪升起的一縷細長的炊煙,連鳥兒也不再害怕。門前有一條大長凳,擺在兩株碩大的金銀花藤之間,赤金色的花朵,散發出馨香。房屋的牆壁在葡萄藤葉子的覆蓋、玫瑰花環的纏繞、以及毫無拘束、隨地叢生的茉莉花的遮掩下,人們幾乎已分不清哪兒是牆壁。對這類田舍的裝飾品,這兒的居民從不做任何照料,一任大自然去發揮它的原始的野性美。嬰兒的繈褓就掛在紅醋栗樹上晾曬。一隻公貓蹲在打麻機上,機床下一堆削下的土豆皮中躺著一隻才擦亮的黃色小鍋。

  在房子的另一邊,拉法埃爾看見有一道用枯荊枝編成的籬笆,顯然是為了防止雞群進去損壞水果和蔬菜。行人似乎也該到此為止。這所住宅仿佛是巧妙地構築在岩穴裡的鳥巢,既顯得獨具匠心,又顯得隨隨便便。這是天真而美好的自然本色,真正的鄉村氣象,但它是富有詩意的,因為它在距離我們精心雕琢的詩篇千里之外大放異彩,它不同於任何意匠,它只出自它的本身,真正是妙手天成的傑作。

  當拉法埃爾來到這裡的時候,太陽的光芒正從右面射向左方,使得植物的顏色更加華麗,由於陽光的魔力和陰影的對比,更能襯托出岩石的黃色和淺灰色的背景,並使樹木的各種不同的綠葉,鮮花的藍、紅、白諸顏色,蔓生植物和它們的吊鐘花,苔蘚的絲絨般的光澤,紫荊樹的紫紅花串分外生色,尤其使清澈如鏡的水面,如實地反映出花崗石的山巔,樹木,房屋和天空的倩影。在這幅美妙的畫面上,所有的景物都充滿光彩,從發亮的雲母石到躲在柔和的半明半暗的光線裡的幹草叢;以及毛色光滑的花母牛,象流蘇般展開的,懸在水窪上的柔軟的水生小花草,在水面上嗡嗡鳴叫的寶藍、碧綠的昆蟲,還有帶沙泥的頭髮般的樹根須,象王冠般加在一些人頭似的畸形卵石上,這一切形象看來都很協調。

  這裡水的溫暖氣息,花朵的芬芳,岩穴的空氣,使這孤獨的小住宅充滿馨香的氣氛,引起了拉法埃爾類乎快感的感覺。籠罩著這塊荒郊野地的莊重的靜寂,恐怕連收稅官的角色都被忘掉了,卻突然被兩隻狗的吠叫聲所打破。幾隻母牛回過頭對著山谷的入口,讓拉法埃爾看見它們濕潤的鼻端,它們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重又低下頭來吃草。象有魔法般懸在岩壁上的一隻母山羊和它的小羊兒,蹦跳著走到靠近拉法埃爾身旁的一塊花崗石平臺上,它們站在那裡,似乎要質問他什麼。小狗的吠聲從屋裡先引出了一個張著嘴巴的胖孩子,稍後又出來一個中等身材,白髮蒼蒼的老人。

  這兩個人物和這兒的風景,氣氛,花草和房屋都很協調。在這個富饒的自然環境裡,到處洋溢著健康的氣息,老年和童年在那兒都同樣美好;一句話,這裡的各種生活模式,都有一種原始的閒適,這種常規的幸福,揭穿了我們空洞的哲理說教的虛偽,醫治了我們被嗜欲膨脹了的心。老人屬￿施奈茲①雄健的筆觸所喜歡描繪的那類人物的模型;棕色臉孔上深陷的皺紋,似乎觸手有粗糙之感,一隻筆直的鼻子,突出的雙顴象老葡萄葉似的滿是紅色的紋路、有棱有角的臉部輪廓,顯示出強健有力的一切特徵,甚至力量已消失的部位仍是如此;儘管他已不再勞動,他那雙手還有老繭,手背上長著少量的白毛;他那真正自由人的神態,使人覺得要是他在意大利,為了熱愛他所珍視的自由,也許早當了強盜。那孩子是地地道道的山裡人,他那雙烏黑眼睛,可以正視太陽而不致眨眼,茶褐色的臉孔,配上一頭亂蓬蓬的棕黑頭發。他的樣子機靈而果斷,動作自然,象只小鳥;他衣著襤褸,從衣上的破裂處,可以看到潔白、鮮嫩的皮膚。

  ①施奈茲(1787—1870),法國名畫家,是大畫家大衛的學生,他的風能吸收各家的特長,同時又能表現自己的個性。他是兩個畫派——十九世紀初的新古典主義派和接著到來的浪漫主義派的過渡人物。他有許多歷史畫、風俗畫傳世。

  兩人都默默地站著,彼此挨得很近,同樣的感情支配著他們的行動,他們的外貌也證明他們在生活上同樣是閒逸的。老人返老還童,愛做孩子的遊戲,孩子則摹仿老人的性格,這是兩個各有弱點的人之間,一個瀕於結束,一個正要發展的力量之間達成的某種默契。過了一會兒,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女人在門限上出現。她一面走路,一面紡線。她是地道的奧弗涅女人,膚色鮮豔,神情愉快而坦率,奧弗涅人的臉型,奧弗涅人的身材、髮式和服裝,奧弗涅人的有彈性的乳房,還有她的談吐,全是本地人的完美典型,有勤勞的習慣,沒有文化,省吃儉用,熱情誠懇,這一切她都具備。

  她向拉法埃爾施禮致敬;他們交談起來了;狗也停止吠叫,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曬太陽,孩子呢,母親到哪裡,他跟到哪裡,他默不做聲,但留心細聽,一面在端詳客人。

  「好主婦,你們住在這兒不害怕嗎?」

  「我們怕什麼呢,先生?只要我們把入口堵住,誰還能進到這裡?噢!我們一點也不怕!再說,小偷進我們家來,他又能偷到什麼呢?」她邊說邊把侯爵請進家裡的大房間來。

  她指著被煙熏黑的牆壁,牆上僅有的裝飾品是著成藍、紅和綠色的幾幅圖像:《信用之死》①,《耶穌受難圖》和《帝國近衛軍的士兵》;此外,在房間的這裡那裡,擺著一張核桃木做的帶帳柱的舊床,一張彎腿的桌子,幾隻板凳,一隻麵包箱,吊在天花板下的臘肉,一隻鹽罐子,一隻火爐;以及擺在壁爐臺上的發黃的和著色的石膏像。在走出房間的時候,拉法埃爾看見在岩石中間有個男人,手裡拿一把鋤,彎著腰,好奇地望著自己的房子。

  ①這是十九世紀法國的一幅名畫的畫題,畫上表示債主死了,他是被不守信用的債務人殺死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