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六一


  一天早上,他看見兩個穿黑衣的人在他周圍打轉,他們悄悄地象獵狗似的嗅他,研究他;然後,裝作到這兒來散步,他們向他請教一些普通的問題,他也就簡單地回答他們。他認出這兩人就是溫泉療養所的醫生和神甫,他們一定是被若納塔派遣,受療養所客人的囑託或者是被瀕死者的氣味給引來的。這麼一來,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出殯行列,聽到神甫唱送葬歌,他還計算了每個送殯人手拿的蠟燭,到後來他就只能透過一層黑紗來觀看這兒豐富的自然美景了,而當初他滿以為在這個美景裡重新找到了生命呢。過去向他宣告長壽的景色,此刻都在向他預言生命即將終結。第二天,他動身回巴黎去,行前不免受到房東的充滿哀愁和憐憫的誠摯祝願。

  經過整夜的旅行之後,他在波旁內山區風景最秀麗的一個峽谷裡醒來,這兒的山光野景在他眼前回旋,象夢中朦朧的影像般迅速消逝。自然美景以無情的媚態在他的眼前賣弄風情。一忽兒,阿列河在風光明媚的遠景中象條閃光的水帶般緩緩流逝,接著是隱藏在赭黃色山岩隘口裡簡樸的小村莊露出它們的鐘樓尖頂;一會兒,又是一個小峽谷的磨坊突然出現在單調的葡萄園後面,然後又不斷出現一些秀麗的邸宅,山腰裡的村落,或者是兩旁長著茁壯的白楊樹的公路;最後是盧瓦爾河和它那些河面象鑽石般的支流在金沙中閃耀。①無窮的誘惑啊!激動的大自然,象兒童般活潑,它的難以抑制的六月的熱情和蓬勃的生機,必然要吸引病人無神的眼光。他拉上車子的百葉窗,又沉沉入睡了。

  ①盧瓦爾河是法國最長的河流,分上游、中游、下游三部分,這裡指的是河的中游,該河在一個大山谷裡呈一個大環形,並有許多支流,河床裡充滿沙堆。

  約莫黃昏時刻,車子駛過科納,他被一陣歡樂的樂聲吵醒,發現自己正好碰上一個鄉村的節日盛會。驛車站就坐落在廣場附近。當車夫給他的車子更換馬匹的時候,他看到歡樂的村民在跳舞,頭戴鮮花的漂亮姑娘在盡情挑逗,小夥子們精神煥發!還有興高采烈的老農,他們的胖臉被酒氣熏得通紅。小孩們互相嬉戲,老村婦們縱情談笑。大夥都放開了嗓門,歡樂的氣氛,使得人們身上的服裝和桌子上擺開的筵席都為之生色。廣場和教堂都呈現出快樂的面貌;鄉村的屋頂、窗戶,甚至房門似乎也換上了節日的盛裝。

  象所有瀕死的人那樣,就連最微小的喧鬧都難於忍受,拉法埃爾既無法抑制住一聲沉痛的歎息,也不能排除這樣的欲望:強迫樂隊停止演奏,使這種歡騰化為烏有,使這陣喧嘩歸於沉寂,直至驅散這個放肆的節日歡會。他十分悲傷地登上馬車。當他往廣場上看時,發現那兒的歡樂場面已變成一片驚慌,鄉村姑娘們都跑光了,長凳上空無一人。只有樂隊座上還有一個瞎子鄉村樂師,用他的木笛繼續吹出刺耳的舞曲。這沒有舞者的舞曲,這個衣衫襤褸,頭髮蓬鬆,表情憂鬱,藏身在菩提樹蔭下的孤獨的老人,正是拉法埃爾所希望的怪誕人物的形象。霎時間烏雲密佈,下了一場六月的傾盆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便雨過天晴。這是很自然的事,拉法埃爾仰望長空,看見幾朵……的白雲被風吹散,他甚至沒有想到要看看他的驢皮是否又縮小了一點。他重新躺在馬車的角落裡,不一會兒車子便向路上駛去。

  第二天他回到自己的家裡,坐在臥室裡壁爐旁邊。因為他覺得冷,叫人生了一爐旺火。若納塔給他送上一些信件。這些信全是波利娜寫的。他不慌不忙地打開第一封信,抽出信箋來看,就象看一張收稅官免費寄來的淺灰色的催稅單。他讀到的頭一段是:

  「離家了!但這是逃跑呵,我的拉法埃爾。怎麼啦!誰也不能告訴我你在哪兒?要是我都不知道你在哪裡,難道還有誰會知道?」

  他不願從信裡知道更多的情況,便冷冷地拿起這些信,扔進壁爐裡,用無神的冷漠眼光,瞧著熊熊的爐火把香箋扭卷、收縮、翻騰、分裂成碎片。

  在爐灰上旋轉的殘片,讓他看到一些句子的開頭,片言隻語,燒掉一半的意思,他覺得有趣,使不由自主地在火焰中搶著讀作為消遣:

  「……坐在你的門前……等待……任性……我服從……情敵們……我,不!……你的波利娜……愛……難道不再有波利娜了?……要是你想離開我……你還不至於拋棄我……永遠的愛……死……」

  這些詞語使他發生內疚:他拿起火鉗從火焰中搶救出最後一片信箋。

  「我在抱怨,」波利娜寫道,「可是,我不訴苦,拉法埃爾!讓我遠離你,你一定是想要使我免除什麼悲傷的重壓。也許有一天你會殺死我,但是,你太好了,絕不會讓我受苦。好吧!別再這樣走開啦。行!我能接受最大的折磨,只要是在你的身邊。你給我帶來的憂愁,將不再是憂愁:除了曾經向你表白過的愛之外,在我心中還有比這更多得多的愛情。我能忍受一切,除了為你痛哭和不能知道你要做的……」

  拉法埃爾把這片被燒黑了的殘箋放在壁爐臺上,後來他突然把它再投進壁爐裡。這頁殘箋反映他的愛情和他無法逃避的命運實在太強烈了。

  「去把畢安訓先生找來,」他對若納塔說。

  荷拉斯到來,發現拉法埃爾躺在床上。

  「我的朋友,你能給我配一服含量輕的鴉片飲料嗎?好讓我經常處於半睡眠狀態,又不至因常喝它而有礙身體。」

  「這最方便不過了,」年輕的醫生答道,「但是,為了吃飯,每天總得起來幾個小時呵。」

  「幾個小時,」拉法埃爾打斷他的話說;「不,不!我願意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畢安訓問道。

  「睡覺,這還算是活著!」病人回答。——「不能讓任何人進來,即使是波利娜·德·維什諾小姐也不例外!」在醫生開藥方的時候,瓦朗坦對若納塔說。

  「喂!荷拉斯先生,有什麼辦法嗎?」老僕人把青年醫生一直送到大門外臺階上時問道。

  「他還能活很久,或者今晚就死。對他來說,活著和死去的機會是相等的。這我完全沒把握。」醫生在回答他時,無意中做了個懷疑的手勢,「應該讓他開心。」

  「讓他開心!先生,您不瞭解他。前些日子,他不哼一聲就殺了一個人!……什麼都不能使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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